童眼所見之大連

一九五一年父親從上海到大連工作，六歲的我隨行，得以用童眼觀察這座奇特城市。那時的大連，遠不及現在這樣繁華，也不像現在這般喧囂。我家住在一座日式小樓裡，離海濱勝地老虎灘不遠，站在三樓陽台眺望，遠處是座座青青的山峰，棟棟別致的小樓依山而築，蔚藍的海洋在山腳下粼粼閃光。大連最多的是槐樹，每到初夏，陣陣海風吹來槐花的清香。

大連是個長期被外國勢力控制的城市，先是帝俄，後是日本，接著是蘇俄，因而留下了許多它們的印記。大連給我的深刻印象，是煤氣（大連話稱瓦斯）的普及，幾乎家家戶戶都用煤氣來煮飯。不像上海，雖說是中國最大都市，當時能用上煤氣的人家很少，多數人家仍燒煤球爐。

大連有不少日式建築，幾乎每戶都有抽水馬桶，不過大連的抽水馬桶是蹲式的，這是日本的印記。反觀那時的上海，只有很少住家有抽水馬桶，大部分人家還用木製馬桶，全家人的大小便都排在裡面；每天清晨各家把馬桶拎到天井裡，刷馬桶的噪聲響成一片。比較起來，大連的居住條件比上海強不只一個檔次，這是日本的四十年統治留下的。

讓我驚訝的是，大連竟駐紮著外國軍隊，就是蘇軍。一九四五年蘇聯出兵東北，結束了日本對東北的統治。一九四六年蘇聯撤軍，但保留了對大連和旅順的軍事占領。離我家不到百米處有一個蘇軍兵營，裡面打靶場、宿舍和飯堂俱全，兵營的外圍是軍官帶家屬居住的一排別墅，這些都是日軍留下的。戴著船型帽的蘇聯大兵，每天幾次排著整齊隊伍，唱著歌在大街走過，懂俄語的長輩告訴我，他們唱的是「蘇軍之歌」。

大連的蘇軍是海陸空俱全。父親帶我去旅順玩，看到港灣停滿了蘇聯軍艦；我家門前每天都有幾輛蘇軍坦克排成一列，在路上隆隆駛過，把路面都壓碎了；還有蘇軍飛機，比在上海看到的飛機快得多，也高得多。飛機向上爬升時，尾部冒出長長白煙，就有小孩喊叫：「飛機拉白煙啦！」後來知道，我看到的坦克是T-三十四型，是蘇軍在二次大戰的主力坦克；而看到的飛機則是米格-十五型，是剛問世不久的噴氣式飛機。占據大連的蘇軍，直到一九五五年才撤走。

當時正值朝鮮戰爭，中國軍隊同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打得難分難解。大連不時舉行防空演習，每當淒厲的防空警報響起，我們立即停課，在老師帶領下，鑽進學校旁邊山下的防空洞，直到警報解除，再恢復上課。

大連在蘇軍占領之下，然而中國軍隊在朝鮮戰場的傷病員，有許多送來大連。我家附近就有幾個療養所，一天我放學路過，聽到裡面有人喊：「小朋友進來玩。」我進到房間裡，見到有十幾個傷病員，看上去都是軍官。他們圍著我，從學習到生活問了許多問題，還看了我的成績冊和課本，臨走時他們送我一個輪船模型。

當時我有點奇怪：我這麼個普通小孩，為什麼會引起他們的興趣？後來我明白了，經歷過戰場硝煙死裡逃生，就會更珍惜和平的生活。

然而印象最深的，當屬哀悼史達林。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史達林死了，當局命令所有民眾都戴上黑臂章。到了史達林在莫斯科出殯日的同一時刻，大連全城拉響警報歷時五分鐘，車輛停駛，行人止步，所有人停止工作，就連我們小學生也停止上課，全體肅立默哀。

我不知道在大連之外的中國城市，是否也為一個外國人之死而全民哀悼？如此的大陣勢，直到一九七六年才再重現，那是毛澤東之死。

上面就是我以童眼所見之大連；七十年過去，有這樣經歷者所剩不多了，故以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