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肥中的饑餓回憶(下)
為了稍能填飽肚子,使餓死鬼投胎的小孩(那時家長常常如此罵吵鬧哭餓的孩子)少哭嚎,家庭主婦便八仙過海,各出奇招:三號阿婆買來郊區親戚種的茄子,攙在米裡煮,以增加米飯數量;一樓三毛媽去豆腐工廠買豆腐渣充饑;我母親則到附近旅館要來衣服洗,掙了錢就去郊區買南瓜,我家便常常喝南瓜湯佐饅頭。
除了憑票供應的食物外,自然也有無需票證的,那是黑市價,非草根階層所能消費得起,至多偶一為之。任教成人學校的姊姊,月薪僅二十幾元。她生孩子時,得到一次性額外配給,買了一隻凍雞,半斤雞蛋。為補充營養,又去黑市場買了一隻兩斤來重的活母雞,就花了十五元。
糖果是孩童最愛,那更是奢侈品。家住九江路,去南京路永安公司只要走三分鐘,我清楚地記得,十二歲出頭的我,常常抱著兩歲的小弟,在永安公司隔著玻璃櫥窗,看裡面擺放的花花綠綠、軟硬夾雜的什錦糖塊,竟要二十六元一市斤!那時我父親在服務業工作,月薪五十九元,要養全家八口;鄰居葉家伯伯是鐵工廠產業工人,月薪也不足百元,都吃不起的。我只是抱著弟弟去解眼饞,有時碰到好心人,買了糖後,會塞一顆糖在我弟弟的小手裡。
養家的父親肚子既吃不飽,每天早八點到晚六點工作、十個小時的體力勞動,正如魯迅說,吃的是草,吐出的是血。長此以往,父親便得了肺結核。這種富貴病需要補充營養,也就是一次性照顧配給點凍雞、雞蛋,這點東西能使病人補充到多少營養,只有天曉得。
一直到一九七七年,上山下鄉在東北八個年頭的我得了甲肝,回上海休病假時,母親還得央求有嬰兒的鄰居,討得奶粉票,為我買了五百克瓶裝光明牌全脂奶粉,給我補營養。結果我並沒捨得自己吃,因為帶病來上班養家而又缺乏營養的父親,肺病還未痊癒。離家回東北上火車時,我告訴送行的弟弟,把我藏在家裡某個角落的奶粉找出給父親吃。
又過了十幾年,一九九三年我移民來美國前,牛奶仍在控制供應之列:副教授以上高級知識分子,或八十歲以上老人,才可按月訂購牛奶,數量是一天一小瓶;美國一加侖牛奶,倒入這種無容量標記的牛奶小瓶,大約可倒八、九瓶吧。父親八十,我高知,兩人各每月付六元人民幣,每天清晨可領到這樣一瓶牛奶。
饑餓的烙印是終生無法磨滅的。那時的青少年,很少有人長得高大挺拔的。我家兄弟四人,兄長、大弟和二弟,都僅僅略高於一米六十而已;只有小弟,處身飢餓時代最短,所以比兄長們高五、六公分。兄長與大弟成年後找對象,被女方批評的缺點之一,就是人太矮。而我呢,此後很多年,依舊惡夢頻繁:腹鳴枵枵,饑腸轆轆,東翻西找,卻鍋罄碗空,哽咽醒來,才知道是一場惡夢。
凡事都有兩面,挨餓也有好處,就是不必減肥,身材自然苗條。
想來令人心酸,饑餓時代,想吃沒得吃;而今樣樣有得吃,不敢多吃。現時大人小孩,都得限量飲食 ,以免肥胖而患上疾病,除非偶爾為之,很少有人敢盡情享受美食。幾年前去北京時,我看到侄女小雨一頓飯吃了兩塊大排骨,我批評了她好幾次。
而我自己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告別了艱難的過去之後,終於達到了中產水準。擁有了一定的經濟條件,加上美國的食物琳瑯滿目,而且價格相對便宜,可是因為工作是坐在電腦前的,不知不覺就肥胖、超重了;肥胖本身就是病外,還帶來其他疾病,健康問題就成為了新的困擾,所以有錢也無法享受美食了,還得減肥了,人生真是充滿了苦難與挑戰啊!(下)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