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心忡忡開學時

每年中學開學時節，我這位「過來人」總會觸景生情，想起中學時代那貧困歲月，儘管如今我已屆九十高齡，垂垂老矣。

上世紀四、五○年代，我在江蘇省江陰南菁中學（省中）讀書，每逢開學，總是無限憂愁湧上心頭，因不久我將面臨那令人難堪的一幕。

共軍攻克江陰那年春天，我讀初中二年級，下半年就要升初三了。我這個不幸的離異單親家庭，別說繳不起學費，家裡就連一日三餐都難以周全，少年的我初嘗生活艱辛的滋味。

家中無田地房產，賃屋居住，一介城市貧民也。能變賣的東西，僅為母親當年賠嫁之物：一點點金銀首飾，一把象牙筷，一個掛表，父親留下的上等料子衣服，真是賣點吃點、前吃後空啊！

後來簡直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母親常為無以為炊而犯愁。給人家紮鞋底、縫補衣服掙點錢，紮一雙鞋底才三角錢。夜深人靜時，母親邊紮鞋底邊落淚，令我心酸，可是我能為母親分擔多少憂愁呢？唯有發奮讀書，盼望自己快快長大，挑起養家的重擔。

那年頭，校方按照政府規定，家庭貧困的學生可以申請減免學費--全免、半免或減免三分之一，至於哪位同學可以享受減免、免去多少，並非班主任老師說了算。新社會新事新辦，實行「民主評議」，採取自報互評方式，班主任將班上評議結果上報校方，最終由校長審批，作出決定。

申請減免費者約占全班級同學的六分之一，「窮小子」們一個接一個怏怏地走上講台，面對全體五十多雙眼睛，訴說自己家庭困境，有的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眼淚奪眶而出，甚至嗚咽，說不下去了。然後同學們發表各自看法，你一言我一語。

我輩「窮小子」，如同接受審判的罪犯，別說心裡多麼難受、多麼淒涼，我私下將這個場面稱為「公審」。堂堂少年郎，總有點自尊心和虛榮心，若不是家庭實在貧困，誰願意立在講台上，面對全班級同學如泣如訴呢？只因家庭實在貧困，不得已而為之，只好不顧面子，硬硬頭皮，在眾目睽睽之下登台表述亮相。

有的同學當面不說，背後做小動作，打小報告，寫檢舉揭發材料，跟你過不去。那些年我當班級長，平時對少數調皮搗蛋、說怪話、逃避公益勞動的同學，多少有得罪，因此難免遭到「暗算」，給小鞋穿。檢舉信上說，假期曾見謝某穿了件新衣服，某日見他買了一顆茶葉蛋吃……。這是同情我、疼愛我的班主任老師透露的，當然他不贊成這種小心眼。

後來，我以優異的成績從初三直升本校高一，一級一級地攀升，開學後評議減免費，我這名老牌「窮小子」無需多表述，總會順利「過堂」，每學期獲得學費全免的優惠。

高二下學期，家庭經濟愈發困難，我打算輟學去當學徒。校長得知後，約我到辦公室面談，他關愛、體諒我這名學習勤奮而家庭貧困的學生，勸我打消棄學就業的念頭，安心繼續學業，特地為我向蘇南行署文教處打報告，申請助學金。於是我每月獲得五元錢補助，得以維持到高中畢業。

當年申請減免學費「自報互評」，雖然一次又一次蒙受委屈與難堪，但畢竟使我度過那苦讀歲月，高中畢業後考入上海醫學院繼續深造，最後當上醫師。

風雲變幻，斗轉星移，如今在中學讀書的學子，大多不必為繳不起學費而苦惱，不必經受那「自報互評」的尷尬場面。作為「過來人」的我，多麼羨慕在甜水裡生、甜水裡長的少年郎啊！我常寄語後生之輩，珍惜這個美好的中學時代、黃金時代，好好學習，奮發上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