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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叫桂枝(上)

一個人從這個世上離開,時間一長,很難會再被他人所記起,除非這個人是個名人,普通的人能被記憶的,估計也只有自己的親人了。一個人從這個世上走一遭,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只是日子一長,便會被遺忘在時間的塵埃裡,偶爾在那些夜深人靜的時光裡,他們也許會不知不覺地潛入你的夢中,讓你感知到他們的存在。有人說:「親人的離去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更深刻地活在生者的心中。」年輕時並不懂這句話的含義,等到步入中年兩鬢染霜,人生的旅程也走了一半的時候,才慢慢地有些感悟。那些離去親人的身影並沒有隨著時間的久遠而模糊,相反變得愈來愈清晰,清晰地讓我不由自主地想為他們寫下一點文字。

在我從小學到中學的讀書過程中,不只一次地被老師要求撰寫諸如「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某某」等等的作文,但我覺得我一次也沒寫好過。估計許多人都有相同的經歷,一個對人間情感懵懵懂懂的毛孩子,是難以深刻地感知和刻畫自己的親人的。

我人生中第一個感知和依賴的親人,並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的外婆,一個小腳的農村婦女。我出生在我至今並不熟悉的一個大城市,雖然我的戶口本上出生地依然寫著它的名字,年少時這曾經讓我一度為此有點沾沾自喜。

那是一個混亂的年代,在我尚在襁褓中時,父親因莫須有的罪名遭到迫害,家庭陡然間陷入困頓之中,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便被母親送到了幾百公里之外的外婆家,由外婆來呵護我這個生不逢時的幼弱生命。

外婆的村子位於褒河的東畔,褒河是漢江上游的一條古老支流,這條發源於秦嶺南麓的河流滋養著沿途的土地,也用另一種方式滋養著我。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最初幾年,我不知道外婆是在怎樣艱難的環境下哺育我的,直到多年後我自己也有了孩子,我才知道養育一個幼小的嬰兒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因為沒有母乳,外婆時常抱著我在村子裡找到那些正在哺育嬰兒的母親們,帶上一點微薄的禮品,央求她們餵上我幾口,用這種最質樸而有效的辦法,來增強我幼小生命的生存力量。雖然後來我一直生活在城市當中,但始終對鄉村充滿著眷戀,估計與那些注入我生命的乳汁息息相關。

外婆的娘家位於河西岸的另一個村莊,在舊時算是大戶人家,幼時我曾經隨著外婆去過幾次她的娘家,在我的印象裡,每次都是一次遙遠的旅行。

小腳的外婆挎著包袱,帶著我步行跨過褒河上的一座鐵路橋,穿過田野的小徑走到公路邊上,在經過漫長的等待後搭上公交汽車,到站後又一次穿越田間的小路。婆孫倆走走歇歇,渴了問沿途的人家要口水,餓了吃點兒隨身帶的乾糧,經歷大半天的時光,才走到一個矗立著高大門頭的農家院子裡。然後一大群我不認識的人迎上來,外婆緩口氣露出笑容說:「到娘屋了!」如按現在的車程,頂多也就半個小時的光景。

外婆不識字,卻因家族原因,粗通一點傳統的民間醫術,尤其是對於兒科的一些雜症有獨到之處,據說從小就耳濡目染受到家族的影響,但傳男不傳女的老規矩沒能讓她得到系統的傳承。即使這些皮毛的功夫,也讓她在那些缺醫少藥的年代,在村子裡獲得尊重和好人緣,我能吃到「百家奶」與這不無關係。

在我略懂人事的年齡,經常看見村裡村外的人帶著小孩子慕名而來找外婆看病,幾毛錢的藥便能起到療效,沒帶錢也沒關係,照樣給看。我曾親眼看見過外婆給人刮痧治病,病人趴在長板凳上被刮得「嗷嗷」直叫,痛苦的神情以至於我至今從不敢接受這種「療法」。按現在的說法,這叫「非法行醫」,但在那個貧困的年代,在眾人的眼裡這是「積德行善」。

其實外婆算是享過福的人,民國年代我的外爺是一個小商人,在附近的大鎮子上開過頗具規模的雜貨鋪,在當時家境算得上富足,我的母親和大舅都讀過中學,那個年代在陝南這樣封閉的小地方,能讓女孩子讀書就能說明問題,作為老闆娘的外婆肯定也風光過。

後來家道中落,因我外爺的小兄弟不諳世事,被人算計欠下巨額債務要坐牢,外爺為搭救了自己的親兄弟,變賣所有的家產,不得已搬到了鄉下居住,後半生便以農耕持家。外婆為此一直耿耿於懷,不待見自己的這個敗家小叔子。

但後來的情形卻無意中應了一句老話:禍兮福之所倚。在改天換地的歲月,他們卻因這農民的身分,躲過了一次次風波,頗有點像作家余華小說「活著」裡主人公「富貴」一家的命運轉折。在我的記憶中,即使當了農婦,外婆也與眾不同,頭髮時常梳得整整齊齊,衣衫再舊也是乾乾淨淨,估計以此來保留住深藏心底的一點尊嚴。

外爺大半輩子經商不善農事,土地無法羈絆住他的心,家庭的重擔便落在了外婆的身上,從雙手不沾陽春水的老闆娘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婦,外婆也只能認命地放下身段,如千千萬萬的普通農村婦女一樣,艱難地操持著家務,撫養著四個兒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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