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情懷(上)

我們中國人在傳統上到了遲暮之年，總有落葉歸根的念頭，希望能回到一個安心樂地，頤養天年；一般被認為安心樂地的地方，就是我們最有歸屬感的故鄉。在年輕時，這個觀念只是一個潛意識，被輕輕放過，沒有花時間去深入探討，何況我已離鄉背井許多年，根本談不上什麼體會。但經過一生漫長的旅程後，到了年將就木時，鳥倦知還，這個觀念又逐漸從意識回到現實，落葉歸根又念念在心頭。

然而，每當我回顧何處是吾鄉時，又會陷入一片迷茫，我似乎沒有傳統所屬的故鄉，從前有的只是從老一輩口中所說的廣東新會縣雙水口。

十多年前，曾趁內子回鄉祭祖之便，藉內子鄉親之助，親自實地尋根，結果發現今日的新會已是滄海桑田，雙水口村連一點痕跡都沒有，更談不上祖田、祖屋。

幸而，我那年隨內子回廣東四會祭祖，六叔兼村長把我的名字登上他們的族譜，正式成為四會人，到此，我總算有了一個故鄉，終於有了一個「心安居處是吾鄉」的鄉。

如今剩下的時日無多，思考多時，慢慢地領悟到人們對故鄉的懷念，並非一個單純天然的地方，而是一個曾經逗留而又結合感情的地方；這地方或可能因時代變遷而改變，不復存在，然而卻留下許多難忘的回憶。我曾經這麼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選擇回「四會」告老，對這個陌生的新故鄉，可能會無感，不竟我對「四會」沒有感情。

那麼我心目中值得回顧的「故鄉」，應該是過去曾建立過感情的地方。隨著人生的演變，我這一生有不少個「故鄉」， 值得回憶：

第一個「故鄉」是重慶長江的南岸。令我印象難忘的，是第一次看到超過二十尺長的大蠎蛇，和在四川炎夜聽阿婆說西遊記故事的地方。

我那年才三歲，當年爸爸在海關服務，戰後奉調回重慶工作，看到大蛇的地方正是爸爸在重慶長江南岸的海關職員宿舍。那大蛇被發現時，正潛伏在宿舍前串連式燒煤球爐灶廚房；牠貫穿廚房的水渠，要驚動關員去搜捕，結果關員有意放生，任由蟒蛇負傷逃入長江。當時弱小的我緊握著阿婆的手，與住戶圍觀整個過程，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年重慶臨近峨眉山，是西遊記悟空講述的地方，因此引起阿婆每晚都給我們說西遊記故事的興趣。記得當年因為天氣炎熱，我們婆孫在大廳舖竹蓆而眠，阿婆一邊扇葵扇，一邊講述西遊記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每晚我們姊弟三人，不聽完故事不肯睡覺。

第二個「故鄉」是上海閘北的祖居，第一次接觸有前庭後院的故居和所謂胡同。聞長輩說，這古宅是自購物業，準備作為祖居，爸爸和三叔都在這裡長大和受教育，他們都能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要不是日本侵華和八年抗戰，我家的故鄉可能就會落戶在上海，不再是廣東的新會雙水口。

我第一次獲得有關故鄉的變遷，第一次嘗到因上海天氣特寒而生凍瘡的滋味，第一次與祖父母及三叔共聚，三代同堂，第一次寒冬在樓下前庭參加家庭聚會，圍爐取暖閒話家常，和第一次嘗試用筷子吃白粥的尷尬經驗，都發生在這裡。

我當時年幼，在這短短兩年爺孫生活中，對每日進出木柵的大門、青磚綠瓦的古宅、前庭後院寬闊的活動空間夾著特別的古宅氣味，和古宅鄰近大馬路車水馬龍的情景，都留下難忘的印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