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園彈琴

近年夏季，舊金山金門公園都會舉辦花朵與鋼琴活動，在公園的植物園內各處，放置不同型號、從古典到現代的鋼琴，誰都可以坐下來彈奏，落實自由表演的公民參與藝術。人和自然融為一體，樂聲雖然水準不一，但流露的音色熠熠生輝，有的風韻、有的感激；也有雍容，或沉鬱和溫婉、或天真瀾漫，更多激情與歡樂。

舊金山得天獨厚，一年少雨，曾經有一年累積只有一個月的下雨天，因此將鋼琴放在戶外，不用擔心潮濕。每年大約有十二至十五架鋼琴，多在樹林草叢中或依參天老樹垂枝而立；有些在大草坪上只有一架琴台，但管理局仍為每架琴搭置帳篷，或是放在亭台內。

這天，我們走到一處比較僻靜的角落，那兒安放了一架立式淺咖啡色古雅的老琴，一位老先生就著樹葉縫隙流瀉的光照專心彈奏，旁邊坐著另一位老先生一面聆聽一面閱讀，那畫面伴著懷舊情思，安詳又和諧。

彈完了，老先生和我們聊天，醫生告訴他，防止失智癡呆不妨動手動腦練習彈琴，記樂譜與手配合可加強記憶力，這是最好不過了。於是他開始學彈琴，英文說「彈琴」是「玩」（Play ) ，他覺得在琴鍵上玩，也可以增加自信心。

他又說，平時沒有機會公開演奏，所以一看到公園有自由彈琴，也算是一種個人演奏會。有一天，他見到一架無人彈的三腳鉛灰色大琴，上面放滿花盆，有純白、粉嫩、金紅、豔黃、淡紫的花朵，黑瓷盆上特意畫著樂譜，襯著湛藍的天，他一個人盡興彈了大半天，感嘆說：「真是又寂寞又美好的時光。」

另一段草坪上，一個遊民把他的家當放在琴旁，彈著「給愛麗絲」，他彈得純熟而平穩，似乎在街頭時一直在心中練習。彈完後，他在掌聲中低沉說：「這是我媽媽教我彈的曲子，她已經過世了。」這時人群中忽然有幾聲「 安可，安可！ 」於是他帶著靦腆的微笑，彈起了另一首曲子。

這首居然是近代經典的華語流行歌曲「 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的表情有幾分落寞，彈後他說：「 這是我的朋友教我的，每次在街口遇到她，她總是給我一點錢，要我去好好吃頓飯。她說華人打招呼第一句話，常是問候吃過或吃飽了嗎？那是人與人之間最美的溫情。不過，她已經在疫情中離世了，我不會唱這首歌，只能彈曲紀念她。」。

坐在石墩上的我看著遊民離開的身影，旁邊的白人男子問起歌詞，我解釋後說，它雖然是歌詠愛情，但也可以是友情；兩者之間可有共情，愛情中可以有友誼，友情中何嘗不能有幾絲愛意？中秋節是華人的重要節慶之一，人們都希望在最靠近月光的地方和親近的人相逢。他點頭說，月亮的溫柔和澄明，的確最能代表真誠的情誼。

走到一個熱鬧的場景，那裡有不少孩子環繞，原來是一位女子裝扮成掛著圓圈型眼鏡面罩的玩偶，坐在架設於迷你童車上的成人琴前，唱兒歌也唱老歌。小孩們一方面覺得那琴不會高不可攀，一方面感受到女子的親切可人，於是環繞著她，甚至合奏，女子彈唱得更起勁了，觀眾紛紛為她拍手和聲。

綠葉成蔭的大樹前有一個簡易小舞台，來了一個平民樂隊，他們還自備其他樂器，在金色樹影微風中，演奏的曲子或激昂或輕快，圍觀者忍不住隨之起舞，有幾位長者一時興起，還圍成小圈跳起團體舞。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連皺紋都在躍動，我忽然想到多年前讀過于右任的詩句「 不信青春喚不回 」，就是他們此刻的寫照吧！

在公園自由彈，全民同歡唱讓感情得到共鳴，人氣和大自然天地交流，樂聲、風聲、樹葉搖擺聲、柔軟草地的踏步聲，以及沾染泥土的氣息與花香，令每一個感官都甦醒了，這也像是一種抗體，同時也把病毒驅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