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

我和朋友大衛開車四個多小時，前往新澤西（New Jersey）一家精神健康中心，探望他的親戚福德。福德患有重度精神分裂症，我們計畫在他藥效持續的四小時內，帶他吃午飯並去海邊散步。一開始，谷歌地圖沒能正確指路，我們只好向一名搬運工問路，他指了指方向說：「瘋人院在那邊。」我們才找到地方。此時福德和工作人員已經在人行道邊等候。

乍看之下，福德與正常人無異，只是他時常吐舌頭，回答問題只說「是」或「否」，藥物的副作用讓他反應遲緩。大衛帶了幾張舊照片，試圖釐清他的複雜家族關係，我聽得一頭霧水，似乎需要畫個家譜才能弄清楚。

但有一點看來很明顯，照片裡昔日年輕的福德長得很帥氣，有幾分像好萊塢明星基努李維（Keanu Reeves）。很難想像，這些年來福德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大衛偷偷地提醒我，多聊聊過去能讓他開心。

午餐時，我們讓福德自己點餐，他點了牛排和大蝦套餐，又喝了兩杯可樂。我根據中國人的習慣，建議多點一份大蝦，福德很快把額外的那份也吃完了。我問福德在健康中心過得如何？他簡單地回答：「不錯。」我又問他的興趣是什麼？他說：「單簧管。」

福德還提到喜歡的作品是法國哲學家伏爾泰（Voltaire）著作的「天真漢（Ingenu）」，我隨即想到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的「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於是哼了幾句旋律，福德點頭表示知道，接著他開始講述「西城故事」的細節，能和福德在音樂劇上找到共同話題，我感到很開心。

福德對過去的記憶也很清晰，尤其當大衛提到親戚工作過的教堂時，福德還能回憶起教堂的兩層結構，第一層是學習舊約，第二層是學習新約。當他翻看舊照片時，他會問說：「這個人還活著嗎？」他顯然意識到許多人可能已經不在了。

吃完午餐後，我們去了大西洋邊的水族館，我指著一條長相奇怪的魚，問福德這是什麼？他馬上念出了「Axolotl（墨西哥鈍口螈）」，讓我很驚訝，也讓我記住了這個名詞。不久後，時間就快要到了，我們在藥效消退前，成功地把福德送回健康中心門口。臨走時，大衛還送給他兩件襯衫和一些零食當作禮物。

回程中，我問大衛，福德在精神健康中心過得如何？大衛沉默了一會兒說：「他過的不是人的日子。」網上的評論提到該中心管理很強勢，但大衛認為這樣才能維持秩序。「你要知道，能夠找到一個人願意在裡面工作，已經很不容易了，有時這種工作存在很大的風險。」他停頓了一下說：「福德已經習慣了那裡的生活，找到了一種安全感。」

我對大衛說：「我注意到福德的眼神有點凶狠，彷彿藏著一個沉睡的惡魔。」大衛點頭認同：「他二十多歲時就不正常了，沒能大學畢業，還打過他媽媽，警察也找過他很多次，後來是他媽媽把他送進來的。其實福德是個好人，與其說他心裡住著惡魔，不如說他是惡魔的受害者。」

「有親戚來看他嗎？」我問。「沒有，親戚都搬走了，不願面對。我敢說，今天可能是他幾十年來最開心的一天，有妳在，他真的很高興。」

世界真奇妙，一個剛從中國來的留學生，和一個長期住在精神病院的患者，竟在大西洋的餐廳共進午餐。我的人生與福德的人生，也許再也不會有交集，但那次我們在時空的交匯點上，共度了短暫而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