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蔔與壽司（一）

一長條傑佛遜大道截成東西兩段，攝影棚在東大道，計程車司機卻轉進了西大道，而且繞丟了。看似中東人的大鬍子中年司機不時嘟囔咒罵著，以掩藏自己的尷尬。大概正逢選舉季，他在後視鏡上方掛著一個紅藍兩色的小星旗，暗裡也看不清，支持的是驢還是象（美國民主黨黨徽用驢當標誌，共和黨是象。驢與象都一樣用紅藍兩色）。

只因為今早特別緊張，越不想注意它，越覺得出它搖來晃去，一路上攪得美莉頭都暈了，胃也直冒酸水。稍早旅館出來前，只草草吞了一個麵包，想東想西的簡直什麼也吃不下。他們的錄影時間排得異常的早，還特地提早出了門。美莉儘管這會擔心遲到，但因聽不懂對方的口音，問了也白問，一路上只得耐心聽著他放的音樂。一首喧鬧的中東歌曲像麻花辮纏來繞去，在那窄窄的空間裡繼續虐著她的胃。

才四點多天仍未亮，潑了墨油似的陌生的街道在窗邊噓噓地溜過去，今天這一天會怎麼過？美莉想都不敢想，也許順利，也許出糗，最壞的情況還得向老徐他們賠不是，連累了餐館招牌。不過她想他們會了解的，尤其都知道蘇絲這幾年的狀況。

蘇絲是美莉同母異父的妹妹，這兩年罹癌後，才被姊姊逼著從東岸搬回西雅圖同住，方便就近照顧。蘇絲不像美莉容貌平凡，人長得甜美娟秀，學歷又高，在紐約金融業找到工作後，一度發展得不錯。只是後來遇人不淑，遭男友無情遺棄後患了憂鬱症，一直走不出來，後頭又添了個乳癌。雙重重擊下，人也凋零委靡，大好前景化為烏有，大家聽聞都說可惜。

這次鼓起勇氣報名這個美食競賽，一開始是身邊幾個亞裔朋友的瞎起鬨，時不時給姊妹倆洗腦敲邊鼓，最後連蘇絲都覺得這主意非凡，非要姊姊用料理說出自己的故事，在電視上，當著那渣男面前，給之狠狠一擊。這個料理競賽實境秀正是那渣男任職公司旗下的紅牌節目。其他電視頻道上亦有流程類似的競賽節目，就屬這個最重戲劇效果，噱頭更多，觀眾買帳，自然收視率拔頭籌。

偏偏是他製作的，想必如今是何等得意風光。

車子這時停在一個路口紅燈前，路上沒有行人，音樂也剛好停了，都沒說話，只有小星旗映著那紅光的一角，在那難堪的沉默裡微微泛著亮。前方大樓一個廣告霓虹燈這時突然亮了，沿著那方形招牌上下四處竄著，掃進了車內，從司機的鬍子移到了那小星旗上，與那紅光在小小旗面上有一番廝殺。車子這時突然震了一下，大鬍子司機嘆了一口氣，與那美莉的嘆氣幾乎是同時，不知怎地兩人都微微笑了出來。

「Bad day（糟糕的一天）？」大鬍子嘟噥著嘗試性地搭訕，從後視鏡飛快地瞟了這位安靜的亞洲女乘客一眼。她那半張臉藏在暗黑裡，只露出下角一張緊繃的嘴的線條。

美莉沒有回應，習慣地讓那沉默像黑暗裡不停拉長的絨線，緊緊把自己包裹住。對她來說，這輩子從來蘇絲是光、她是影，她也不羨慕妹妹搶去了所有的光環。自己不過就是一碗清粥，擺在一堆佳餚盤飧間毫不起眼。所以這次要自己露臉的提議一開始哪肯，笑怨身邊朋友太天真，何處惹塵埃。也曾想盡辦法力勸蘇絲打消這報復的念頭，要蘇絲學著放下，顧好自己病體要緊。要自己上電視？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你說我這種長相，英文又說不好，做菜我是有自信啦，但你忍心讓你姊在電視上丟人現眼？不可能。」

然而蘇絲還是把不可能變可能。

「你就當最後一次幫我吧，都說出來，怒氣消了，心情不那麼鬱悶，或者我的憂鬱症……想想還有這個癌症，或許也可以好轉吧！」那陣子蘇絲內外夾攻，知道姊姊是鐵打的殼豆腐心，不會置之不理。打從那天在雜誌看到那個男人的名字，知道他已成為這個知名節目的製作人之一，蘇絲心底的怒火徹底重燃了，盡想著要如何公開揭露他當年的不仁不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