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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諾曹與藍色鳥(一)

薛慧瑩/圖
薛慧瑩/圖

1 手藝人的家族史

死亡無所不在,故死神無所不在。死神有不為人知、難以饜足的好奇心,祂同時觀看著世上所有,流連於那些引起祂興趣的人事物,比方說眼前這個少年。

少年瘦弱白皙,呼吸急促,就像一株草那樣柔弱,四肢卻像乾木一般僵硬,長時間一動也不動,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頭閃著好奇的水光,神情顯得既天真又老成。天真是因為未諳世事,老成則是從書本裡習得那種對世界的揣度和自信。死神長久看著他,不帶特別的憎喜,只是一個旁觀者。

少年注視著窗外這棵香樟樹的一根枝條,枝條上立著一隻大鳥,藍色羽毛,紅嘴紅腳,從頭頸到胸部一帶墨黑。是藍鵲,死神曾在一個千里之外的海島上見過它的同類。斂翅時,黑藍兩色顯得莊重,展翅時,藍色大翅鑲著白邊,像披一件華貴的大氅。生得美麗但叫聲粗啞,這讓牠們更加有趣。冬天馬上就要來了,這隻藍鵲準備往更溫暖的南方水域遷移,牠甩甩頭,整理羽毛。就在準備展翅時,金黃色的眼睛對上了少年的眼睛。

這一刻,好奇的死神成了藍鵲。

「我注意到你了,美麗的藍色鳥,這已經是你第三次停在這裡了。如果我活在童話裡,我要說你一定是哪個公主的信使,天天來探望我。但我知道你不是。你不必是誰的信使,只要是你,這麼美麗的藍鳥,我真希望多了解你一點。如果我能得到那本動物百科全書就好了,我相信裡頭一定會有關於你的介紹。要知道,我看過各種鳥來來去去,但牠們跟你的美麗真是天差地別。你真是,怎麼說呢,賞心悅目。單是看著你,再久也不感到厭倦。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純美的藍,天堂大門就該是這種顏色。黑色胸腹上的一簇白羽,那麼溫柔,還有閃亮的金黃色眼睛,那是小天使吹著的黃金號角。」

少年的眼睛裡透出十分的歡喜,歡喜中又帶有一絲恐懼。那些經常失去珍愛事物的人,會在眼裡刻下這樣一種表情。眼睛直接通往靈魂。

「我們交個朋友吧,我覺得你會對我的故事感興趣。昨天,瑪莉交給我一個錶,一個破錶,就是一般人不會多看一眼的那種。現在誰還需要錶來知道時間?對我來說,時間一點都不重要,我不需要知道時間,因為我的作息都是安排好的。對,就像一個尊貴王子一樣,我有僕人,三餐端進房裡,指頭都不用動一下。我什麼都不需要做,也沒有人要求我完成什麼,也就是說,我對這個世界不用負任何責任,單是呼吸、進食和排泄,就夠了,就跟你一樣。我活得還沒有你累,你要吃蟲子得自己去找。當然,瞧你穩穩站在那樹枝上,一晃不晃,我跟你差遠了,我從來沒有爬過樹。

「我扯到哪兒啦?哦,那個錶。那是個機械錶,錶面磨損得看不清指針,在3、6、9、12四處各有一個亮點。這是錶的東南西北。有了這四個定位,就能看出時間,當然你首先要把錶給戴正了。錶帶是銀色金屬的,也都汙鏽了。它看起來並不像個寶。跟著這塊錶一起的還有張字條:這是你祖輩留下的錶,現在交給你了。叔。」

少年爆發了一陣猛烈的咳嗽,胸腔進了什麼異物,不吐不快。

「老骨董?傳家寶?我讓瑪莉把它收進抽屜。也許哪天有個小偷,就解決了這個難題。這個難題不是維修的問題,是過去世世代代視為珍寶而傳承下來的,到了我手裡一文不值。我把它留著,不當一塊錶,因為我不會去戴它,也不適合戴它,只能當作傳家寶。為什麼它比有曹家血液在體內流動的我更能傳承?或許,我的曾祖、我的爺,早就預知到了我這一代,一切都不同了。錶可能還是那模樣,好好地供在抽屜那個供桌,但子孫早就變了樣。

「喂,聽我說,別看我躺坐在這裡動彈不得,我可是手藝人的後代呢!」少年對藍鵲頑皮地眨眨眼睛,「我們曹家先輩世世代代都是手藝人,在安穩的時代,他們是木匠、鐵匠、織工,燒瓷、做瓦、塑造佛像。時運不濟時,他們帶著工具,遊走於鄰近鄉鎮,在市集擺個攤子,在橋頭歇歇腳,給人搭手蓋房子、做家具。有喜事的幫忙擺桌、燒治流水席,有白事的就出力氣搭棚、吹嗩吶,平日裡磨刀、補碗、修鞋、補傘,一身本事隨著生活的需要變更。他們也會找個好姑娘結婚生子,每當做完一趟活,便有個家可以回返。」

少年閉上眼睛思考著什麼,然後很快地說:「我不羨慕祖輩的手藝,我真正羨慕的是他們經常在外走動,看過山山水水,了解許多地方的風土人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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