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山(三)
她想到了這個陌生人,在到處轉介異國文化的年代,食物動漫時尚衣著,都讓她進入童年的異鄉人。感覺過去的那個人像山鬼、像心流,如幻似幻,畢竟他們只有見過一次面。
之後,她和媽媽在山腳下賣珠串的日子進入尾聲。國中不能像國小那般隨興上課,媽媽允諾日後將有穩定的生活,不再讓她四處流動,不讓她剛認識一個人不久,就得面臨離別。她當時想,母親的允諾輕如山林霧氣,一吹就散,來來去去,隨她的心情變化流轉。後來她仍然和她移動在他方,移動也未嘗不是好事,因為很多舊的傷口與憂愁逐漸在移動中,被新天新地與新人新事給覆蓋了,逐漸模糊了原初的樣貌。
陌生人是屬於那個移動的最初座標,使她往後只要想起山腳下的時光,看見一輛輛的觀光遊覽車行經,只要看到異鄉人、只要想起海的另一座國度,她就會想起這個異鄉人。滑閃而過的是那個奇異的遭逢,如山林春雷的剎那閃光,擊中了她的腦門,從此烙印。
由此開始她的未來
那時她和母親沿著北回歸線一路向南,跨過二十三點五度,讓熱帶那種烘烤焦乾的氣息逐漸成為肌膚感受自然的一環。
向南之南,她和母親是流動的人,流動者將旅店住成短暫的家,住久還有折扣。她和母親在旅社的夜晚邊看電視,邊坐在床上一起串著從市場買來的材料,將那些塑料製成的彩珠玻璃編成串。串好之後,最後的工序是由母親打結。母親天生手巧俐落,她很喜歡看母親在各種彩線上打著結,繞過來、繞過去,蝴蝶成形。
清晨,一路往聖山去。
搶好位置,雙手手臂上掛著一串串的珠串手環,等著異鄉人抵達,等著被母親推上坐滿東洋來的觀光客遊覽車。
她很怯懦,母親在遊覽車下,用鼓勵的微笑眼神替她加油。
日與夜,山腳下的女孩們都在編著串串手環,彷彿是時尚代工廠。那些有彈力的珠環,被母親們掛在女孩們的手臂上。但她知道自己的是最美麗的,她的珠串顏色像是春天開在她的手上。她的母親目色佳,知道這些來觀光的歐巴桑和歐吉桑們喜歡什麼,母親會刻意把她打扮得年紀比實際年齡看起來還更小一些,以博得更多的同情。
最初她不用刻意打扮就很瘦小,楚楚可憐。她六歲就已開啟看這個世界的天線,但並不懂事,眼神好奇流轉。到了十二歲,整整六年,珠串有彈性,她們的生意也有彈性。時光彷彿目睹觀光客的遊覽車如港灣燈火,移往聖山的高峰與最後的低潮。
十歲之後,她就要刻意裝成小小孩了,照母親的說法也不是為了博取同情。母親說,少女容易讓男人幻想,母親以為小女孩比較安全。這個母親的狹小世界裡,自是不知也有戀童癖者,也不知女兒暴露在更危險的被幻想之境,少女有種被情慾剃刀刮著邊緣的模模糊糊。但她經常習慣性地眨著黑白的瞳孔,一種無辜的神情,流轉在陌生人的觸摸。傷口還沒長出疤痕,還沒滲出血水。
只有一瞬,那個往事可以為悲傷帶來一絲光亮。
觀光遊覽車停在風景名勝的山腳下,這些遊覽車停留半小時之後,將往其他風景區駛去,這是流動攤販最後逮住機會賣掉手中物品的機會。
她的母親眼尖,總是能在遊覽車門一打開的瞬間,就快速將瘦小的她推上了遊覽車。通常賣同樣品項的女孩只要看見有人先上了其中一輛遊覽車,就會選擇其他遊覽車去賣,畢竟賣的品項一樣。但小男孩賣的零食就不一樣,零食多樣,看誰有能力就多賣,不用上遊覽車,就能在遊覽車下的窗邊叫喊。
她望著母親流露的喜悅神色,期望可以加深暗示力量,她也鼓起勇氣踏上觀光遊覽車的鐵製階梯。她如小貓似地沿著窄窄的走道,伸出她的雙臂,亮出如美麗蝴蝶般的串串珠環,等待從她手臂飛走的蝴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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