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親人的持久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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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幼時無條件尊重長者,認為他們比我有知識、有閱歷、有涵養。長大後我愈發覺得這個想法像蒼蠅拍子,不僅上面全是漏洞,還叫我吃了不少蒼蠅。「年長」並非人格魅力的充分條件,倒有可能成為霸凌者的利器──紅纓槍舞動火焰狀的長穗,打著熱烈柔情的幌子,不等獵物有所察覺,冰冷的槍尖已完成身首異處的使命。
「打是親、罵是愛。你是好苗子,需要高標準、嚴要求。」奶奶開導我的耳語中,加大劑量的溫柔令我不安,彷彿天平分度盤上的指針被特許一次額外的撥動,隨著力矩變化,橫梁在暗中傾斜,親和愛湧向表姊,打和罵留給我。
童年回憶的成分表上,每二十四小時內「恐懼」含量顯著,在明白自己充當了家族鬥爭的出氣筒之前,我以為我是導致媽媽與姑媽之間不可調和矛盾的元凶。默認不配擁有微小的友善,我唯唯諾諾說貼心話、戰戰兢兢做乖孩子,不惜預支了竭盡全力也只能間歇性擺脫討好型人格的半生,只求換來奶奶和姑媽的認可。可惜我換來了更多他人的無視,還有更低的自我認可。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這寶貝值錢著呢,碰壞了你賠得起嗎?」 姑媽類似輕微感冒的假聲打著轉兒,不緊不慢、不溫不火、不陰不陽地擊中我,像來去無常的閃電,讓我一個激靈從沙發上彈起,三步兩步退到牆角。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小提琴,我著迷於它漩渦狀的琴頭、如泉水潤過的側板和八字鬍一樣的音孔,強烈的陌生感在某種程度上,壓制了我觸摸它的好奇心,可我不敢辯解。
姑媽斜了我一眼,叫表姊去隔壁屋練琴。表姊想跟我玩,我也想跟表姊玩,但姑媽的命令不容違抗。「媽媽,今天是大年二十九……」表姊跟姑媽磨唧的時候,奶奶過來給姑媽助陣。
不一會兒,表姊用這件寶貝製造出來介於彈棉花和哭腔之間的噪音,蓋過了電視裡動畫片的聲音。我不敢把音量調大,更不敢暴露百無聊賴的神態。難得拜訪一次奶奶和姑媽,我不想剛進門就被趕走,因為我不想回到那個讓我害怕的家。
家裡,幾小時前,爸爸、媽媽剛結束一場激戰。確切說,父母和我被奶奶掃地出門之前的每一個春節於我而言都是噩夢。媽媽為了阻止爸爸給奶奶拜年,使出渾身解數,我看到滿屋橫飛的餐具、天女散花般的碎紙屑、火腿罐頭在圓木桌上砸出的半個凹坑、牆上抽象畫風格的水漬……媽媽聲嘶力竭衝爸爸吼道:「邁出這扇門,就別再回來!」我抱住爸爸的腿不讓他走,被他一把推開,摔了個屁股蹲兒,帶倒了椅子。
媽媽上來連抽我幾個耳光,警告我越哭她就打得越狠。我多想讓自己即刻靜音啊,可在缺氧狀態下,我無法控制地大口吸氣。每吸一口,就會呼出更嘹亮的哭聲,也會挨更重的一巴掌,直到鄰居叔叔把我接到他家避難。叔叔給我擺出好多玩具,我心神不寧,不敢稍動,只是側耳傾聽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好像瘋狂擰緊大地的發條企圖改良整個寒冬的詠嘆調。
在我看來,鞭炮是向死而生的代表,容納了古老與現代、神學與科技。它的囂張體現出它以「除舊布新」為導向的破釜沉舟,它的誕生只為成全殉道式的自我毀滅。形似多足亞門節肢動物的長腰在舞台特效煙霧的烘托下段段截肢,鞭炮孤傲而堅定地完成了視覺與聽覺範疇的謝幕,但人們依然知道它的存在──那是磷硫混合物燃燒後產生的刺激性氣味。草木知威,面對鞭炮轟天裂地的絕唱,我相信沒有惡魔膽敢逗留,包括如影隨形的心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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