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閃紅星(一)
石階上去不遠就是那個公廁了,紅磚水泥。牆外空地上立著一個簡易乒乓球台,也是水泥砌成,連中間的分隔線都是水泥做的。七十年代的乒乓球就像如今的蘋果手機,八億人圍著小小圓球轉,以李谷一〈潔白的羽毛寄深情〉之旋律,在四方寄取深情。這一小塊空地於是成了樂土,揮動球拍的人影,也給青灰色天空平添了一些動感。
希望的樂土,卻建在廁所旁邊。要打乒乓,先入眼的可能是某個男人立在廁所小解的背影。就像茨威格的小說,總有人好奇為什麼寫的都是極端的人與事。直到你發現,原來他是佛洛伊德的老友。用赫胥黎的話說,佛洛伊德就從沒遇到過健康的人,他的世界裡只有患者和其他精神分析學家,他根本研究的就是病人。那麼,茨威格寫的都是極端之人的故事,也就沒什麼奇怪了。
話說許多年後,球台給平了,立起來一幢房子,球台分界線的地方成了窗戶。紅瓦藍門,窗明几淨;獨門獨戶的樣子跟旁邊的連幢房們,彷彿那句「世界皆睡我獨醒」。住進來的這家據說男的是某公司經理,高額挺鼻,頭髮密而黑,像朱時茂的兄弟。女的圓潤,面龐一邊一朵紅暈,像《摘蘋果的時候》裡的朝鮮姑娘,家裡有個七、八歲的兒子。又過了幾年,男的聽說有了外遇,鮮族姑娘把時茂兄弟告到了單位,就此以離婚收場。
八十年代初,離婚像外星人造訪。左鄰右舍的屋子裡飄出一陣驚異聲,有說女的不應該把男的告到單位,失了臉面,對女的有啥好處。有說世人都怕遇人不淑,無關男女。有說都是廁所風水,風吹日曬近朱者赤,近廁則是妻離子散,還搭進去一個乒乓球台。
這房子打地基時的確空了好久,孩子們瘋跑從窗戶空格上跳下來,摔破了鼻子的都有。於是人們又想起從前的小學校,也是在這廁所不遠。民辦小學,屋子卻不小,桌椅也齊全,大黑板獨當一面,牆壁白裡透灰。學生參差,從五歲到十五歲。只是沒開張幾天,十五歲的男生給女老師打跑了,從此關門大吉。五歲的我只記得老師的兩條長辮子,還有臉上的一條疤痕,就像隔壁小媳婦的丈夫,臉上也是一條疤,外號「大疤」。他這條疤痕據說是馬鞭子抽的,車老闆揚鞭抽馬,沒看到偷爬上車的少年大疤。
小媳婦家在小學校對門,矮房黃牆上的窗戶正對著學校的空地,小學生課間休息時,就喜歡趴著窗戶偷偷朝屋裡瞧,裡邊正對著炕和前窗。要等到小媳婦吆喝著出來了,孩子們才呼啦一下嘻嘻著逃走。小媳婦長著一雙大眼睛,臉總是擦得雪白,喜歡穿吊腿褲,土黃顏色配著同色半高跟皮鞋,「卡達卡達」地走過,那首「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好像就是給她寫的。
小媳婦夫妻倆走出來,路人就像看到了雞蛋的蒼蠅伸長了脖子。小媳婦在前抬頭挺胸,大疤丈夫在後緊跟慢趕。大疤的頭髮凌亂地頂在腦袋上,還帶點捲,跟他身上皺巴的衣服像是同胞兄弟,悶聲不響的難兄難弟。小媳婦在前面扭啊扭,跟她臉上合不攏嘴的笑意像兩朵金花,心花怒放的兩姊妹。話說這樣的夫妻相處情形在以驃悍著稱的東北好像還不少,比如鐵路小學的老師和他的妻子,再比如王爺和王奶。
鐵路小學老師家住山洞口旁邊。備戰備荒為人民,那時候有很多這樣的山洞,立於山腳下,混跡於民居之間。山洞名曰「零五工程」,夏天成了人們放泡菜罈子的地方。小孩在山洞裡跑,隧道裡燈光暈黃靜謐,轟隆隆的腳步聲像山谷迴盪。
鐵路小學老師教英文,從前卻是俄文專業出身。他會搖晃著手裡的鉛筆,冒出一句「克蘭大匙」──你們知道「鉛筆」的俄語嗎?他在院子裡用小木棍在地上講動詞形態,畫著to be的各種人稱變化。像《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一樣綿長。這可是個大問題,他站在院子裡,煞有介事一本正經道,小木棍撥拉開地上的一小塊雞糞。
到他家玩,只覺得他妻子好看,織著毛線衣,說話輕聲又溫柔,但是鄰居們卻說她作風不好。作風是什麼,大人們卻不說了。他的小女兒跟我年齡差不多,也跟父親一樣濃眉大眼,只是沒有他臉上的愁容和無奈。好像這愁容是男人的專利,王爺臉上也有這種表情。
我那時總喜歡藉著上廁所出遊,目的地就是王爺、王奶家。用我媽的話說,吃著飯呢,人不見了,說是上廁所。去那麼久,掉進去了。
小孩兒會把大人的話當真,每次上廁所,望著下面空洞的深淵,想著要是掉下去可就完了。許多年後,在夢裡還會出現找廁所的倉皇,一個個空格,黑海一樣的洞,繞過去再繞過去,就是不能上啊不能上。最後被嚇醒或者憋醒,心臟狂跳,慶幸著只是一場夢。
不過五歲那年還真有一次沒憋住,夢裡找到了廁所,幼兒園裡那樣的白瓷便池閃閃發亮啊。然後只覺得一股熱浪滾滾而來,大水沖了龍王廟。被子給掛到外面彩旗飄飄,我媽癟了嘴的樣子像電影裡的雙槍老太婆。那麼大了還畫地圖,她說。
話說我家在石台階下面的後趟房,穿過廁所和乒乓球台就是王奶家的右趟房。廁所後背一條大河,再往遠處是前山,對面是後山,兩山之間的平原地帶叫七道溝。曲波的《林海雪原》裡老早就描繪過的夾皮溝,大概也是類似情形,兩山之間一道溝,算是東北平原山丘地貌的特色吧。(一)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