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相簿（一三）

晚飯是爸爸做的，這是我第一次吃到爸做的飯。吃完飯，媽叫我進去看弟弟。他很小，滿臉都是白色碎碎的小皮屑。我說：你看他，就像翻毛月餅。媽嘆口氣說，就是懷他沒吃水果，這孩子虧營養。

媽的頭上戴著一塊三角形的藍白格子頭巾，把額頭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媽的樣子有點與平時不同。媽的臉上帶著疲憊的笑容，然而那疲憊裡有一種驕傲和喜悅。媽靠在被上的樣子溫暖美好，臉上有一種光芒。

我後來看過很多聖母的畫像，不知為什麼，每次我駐足博物館裡，那些拉菲爾也好、米開朗基羅也好，那些美麗豐饒的聖母，我都會想起廖小三出生那天，媽半臥在床上的樣子。媽的喜悅和驕傲，媽在喜悅和驕傲中那莫名的哀傷，媽的藍白格子頭巾，媽臉上的光芒。在出國最初的深夜裡，我曾多次在讀書疲憊時，信手畫出一幅畫，用一枝鉛筆畫出的畫，每次都是這樣的一幅。

廖小三的臉色一天好過一天，白皮屑一層層脫下來，終於變成了粉嫩的皮膚。媽也漸漸好起來。嬰兒的哭聲，讓這個沉悶的家突然有了生機。

村東的翠姑送來一個長長的鐵盆，說是洗澡盆。媽看了一眼，沒說話。我說這個是新的呢。媽說，這個人，她是妓女。廖小二問媽：什麼是妓女？媽不回答，只扭過臉去看小弟。小弟躺在一床鵝黃色的毛毯裡，嘴裡吃著他的大拇指。媽媽「啊」一聲，小弟也「啊」一聲。媽就笑起來，笑聲裡有無限的滿足。

廖小二的腳蹬著炕沿，上身伸得像個壁虎，爬上爸的書桌，站在上面翻字典，一邊念著：妓女──被壓迫的勞動人民。

那麼，廖小二困惑地說，妓女也是好人了？

小弟生下之後，爸爸和媽沒再吵架。我就像雨後天晴的小鳥一樣，只管歌唱去了。

有一天我回到家，正在廚房喝水時，聽到裡間屋裡傳來媽媽壓抑的哭聲。媽斷斷續續地說：你不能這樣。再這樣，我就只好想辦法了。（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