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紀念冊(二)
大家在靜默中沒有人回答。
「那是機槍掃射留下的彈痕。」老師說。
大家一臉疑惑。
「你們知道1947年發生的二二八事件嗎?」
「二二八事件?那是什麼?」
一列北上火車正從車站開出,發出鳴笛聲。但同學們靜默等待老師的答案。
「1947年,2月27日,台北發生查緝私菸引發的抗議事件,蔓延全台。高雄也發生要塞事件。高雄中學、高雄高工學生響應,軍隊在雄中校園射殺學生,在教室外牆留下彈痕。」
體育老師淡淡的語氣,述說了學生不知道的歷史。
那年,就讀高一的薌男的心彷彿沉沉一震,感覺一粒歷史的種子播下來。
喜歡踢足球的同學,暖身運動後,分成兩隊上場。其餘的同學分散在籃球場、排球場或在跑道,各自進行不同的運動。
喜歡足球的薌男參加足球隊,習慣在中鋒位置的他奔馳全場,體育課下來,滿身大汗,感覺舒暢無比。高中生的薌男其實更喜歡在圖書館看書,中午時間他常吃完便當後,泡在圖書館翻閱報紙、雜誌,還借書回家。踢足球則只是利用上體育課的時間,他不是那麼喜歡運動。
自從去屏東的火車上遇見梨佳以後,有時會想起她。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記得她的短髮在陽光下黑溜溜發出光澤。
大約一個月後,在高雄往屏東的火車上,薌男又遇見她。從鳳山站上車的他,一踏入車廂就看到她,兩個人眼光一交會,就各自感覺到見過面。
薌男在她對面的空位坐下來,向她拋出笑臉。
「又見面了。」
她只是笑笑。
薌男翻開手上一本書的書頁,眼睛投注在書上,但腦海裡一直想著怎麼跟她搭訕。那是他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小說,卡繆的《異鄉人》。那時候,台灣正盛談著存在主義哲學,一些觀念吸引著他。一本薄薄的翻譯小說,主角莫魯梭在海濱開槍殺了人。他母親的喪禮剛過了幾天,沒來由的,他殺了一位阿拉伯人。莫魯梭是法裔阿爾及利亞人。
眼光從書本離開,一抬頭,看到她正看著他。不好意思的,她轉頭看窗外。車窗外飛馳的風景,一幕一幕的綠色田園在光影中閃過。過了大橋是一片甘蔗園,有台糖的小火車穿越。他一直看著她、一直看著她,終於她轉頭過來。
「常搭火車嗎?」
她點頭微笑,問說:「你在看什麼書?」
薌男把《異鄉人》遞給她,她看了看,然後還給他。
兩人就這樣交談起來。
她和薌男一樣是高一學生,在東港的一所護理學校就讀。家裡住在高雄的她,要返回學校。
薌男則是和初中同學約好,一起去看教過他的一位老師。這位老師病了,正在屏東醫院療養。
下車前,他提起勇氣要了她的聯絡方式。她給了學校的地址。
這時,他才知道她的名字。
3
薌男在學校圖書館,寫了一封信給她。
只是簡單的問候,加上他抄錄的一段赫曼‧赫塞詩句:「並不是每一本書都會帶給你幸福/但書會帶你發現生命中的光。」這是他喜歡的句子。
收到她的回信是一個星期後,信寄到家裡。薌男看信的時候,滿心歡喜。信裡,她邀請他下個星期天到東港見面。她告訴他,搭火車到鎮州站,轉東港線,只經過大鵬站就到了,她會在車站等他。
小學、初中都在屏東念書的薌男對東港並不熟悉。但他知道那是一個濱海的小鎮,他喜歡海,喜歡海的遼闊和無限延伸。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海,他就會興起一種莫名的心情,彷彿自己漂浮在蔚藍的水面,隨著波浪漂流向遠方。比起山,他更愛海。他覺得自己是海之子。
薌男回信給梨佳,約好去東港看她。
約定去看梨佳的星期天,薌男一早就起來。家裡習慣了他假日外出,以為去和同學見面。
從鳳山站往屏東的火車行程是他熟悉的路線,薌男從這個車站搭車去高雄上學,也從這個車站去屏東,東港從屏東向南。但這一次,心情不一樣,感覺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窗外流動的風景彷彿一幅一幅畫。
火車過屏東站,一路向南,經過麟洛、竹田……過了潮州、南州,在鎮安站轉車。一個木造小站存留日本時代的歷史景況,車站前後是台糖契作甘蔗田,可以看到一些農舍。一列只有兩個車廂的火車已等候在那兒,上車不一會兒就鳴笛開出車站。
經過大鵬,是臨近大鵬灣的簡易車站,有一條支線中的支線通往從前的海軍基地,是輸送軍需品的戰備鐵路,戰後也曾沿用。
過了大鵬站,很快就到東港站了。薌男隨著零落的幾位乘客下車,走出車站,一眼就看到等候在那兒的梨佳。近午時分,陽光異常耀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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