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蘭漣漪(三)
「你還沒有上學,已經懂得人生規劃了,你的父母能夠認真對待嗎?」我疑疑惑惑。
捷妮微笑:「莫札特在我這個年紀,已經開個人音樂會了。」
我皺眉,可憐的莫札特。偉大的音樂家,悲慘而短暫的人生。我搖了搖頭。
捷妮安慰我:「祖母是我最堅強的援軍,我一定要在祖母健在的時候,做成這件事,我也一定要『贏在我自己的起跑線上』。」我們擊掌,我答應她密切注意房市走向。
之後,便是歡笑。捷妮告訴我,她怎樣將六株君子蘭幼苗放進六個容器,並且置放在房內完全不同的位置,讓它們接受完全不同的日照。結果,只有一盆成長迅速,而且開花了。「我留了詳細的栽培記錄,逐日電郵給祖母,今天早上甚至送了這盆花的照片給祖母。她很高興,說我的研究報告很有價值。」捷妮笑了。終於笑了。我放下心來。
我送捷妮回家,她推著娃娃車。小桌上放著正在開花的君子蘭,花盆裡還斜插著一片美麗的日本蕨。捷妮說日本蕨的數學一定高明得不得了,對稱的葉片必定是經過精密計算才生得這樣精準。我看她這樣歡喜,便剪了特別漂亮的一片送給她「做研究」。我的手裡則提著一個竹籃,裡面有滿滿一大盒餅乾以及一大瓶芒果汁。
我們慢慢走,捷妮嘰嘰呱呱,話題圍繞著蕨類講個不停,看起來心情已經大好。
門開處,蘇珊迎了出來,接過竹籃,說了些感謝的話,順便告訴我,樓上五間臥室只有主臥室比較有規模,其他都小小的。他們便請整修房屋的公司將兩間小臥室打通,改造成一間寬敞的書房,一家三口都能用。捷妮不置可否,抱起君子蘭走進門,不忘回身跟我道別。我也沒有多留,跟蘇珊說:「我們在這裡住了二十四年了,有任何可以幫忙的事情,請一定不要客氣。」然後,我就回家了。到家便上網搜索,這個社區的房價不但節節高升,而且十分搶手。我在想,天助捷妮,她必定能夠達成心願。
沒有想到,傑夫有話要說。他皺著眉頭告訴我,蘇珊聯絡社區屋主委員會,希望了解「雅房分租」事宜。委員會已經知會她,為了社區安全,不贊成將自家房子的一部分出租。「當然,這是為了開源節流,但是現在的大環境不能不小心,我們怎麼知道那房客到底是什麼人哪?」我回答他:「我們在這裡已經四分之一世紀,從來沒有聽說有鄰居把房子分租出去。」一邊在心裡想,分租不成,有利於捷妮的計畫順利達成。
中秋節,我送月餅到捷妮的家,順便告訴她,曇花已經有十二朵花,再過一周就要開放了。「Epiphyllum oxypetalum?是不是俗稱『夜女王』的植物,屬於仙人掌家族?」捷妮滿臉疑惑地望著我,跟她父母打了個招呼,帶著她的平板電腦,就跟著我回家了。
進了門,下得樓來,將近八百平方英尺的書房裡滿壁書籍沒有讓她驚訝:「祖母的書房也有這麼厲害,只不過,她的書房相當亂,沒有您這裡這麼整齊。」捷妮微笑。
走進陽光屋,捷妮一眼看到立在屋外東北角的高大植株,以及掛在碧綠的葉片上狀如吊鉤的淺紅色花苞,一邊驚叫:「太神奇了!」一邊直接地撲到了巨大的玻璃窗上,栗色的頭髮在腦後飛揚。
我打開玻璃門、打開紗門,放她出去,再把身後的門一一關好,站在那裡,看捷妮怎樣觀察一株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植物。這不是一個滿懷好奇之心的孩子,這是一位學問家正在面對一個全新的世界。她的栗色眼睛裡好像正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葉片的管莖,順著花苞的根部,探究葉片彎曲的邊緣如何輕鬆自在地承受著巨大花苞的重量。她的感官全部動作起來,鼻翼輕闔,她在嗅聞植株的清芬,她用修長的手指輕輕碰觸花萼尖端的觸鬚,感覺著這美妙的物事如何堅挺地保護著內裡的花朵。
良久,她好像從夢境當中醒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後,跟我一道回到陽光屋,打開她的平板電腦,把她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一一記錄下來,有文字、有圖畫、有表格。我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位尚未進入學堂的孩子對於植物所奉獻的熱情與愛心,很感動。我上樓去,端點心下來。點心的香味沒有引起捷妮的注意,她全心全意工作,直到自己滿意,這才關閉平板電腦,滿心歡喜地面對可口的點心。
之後的日子,捷妮每天前來看望,做出記錄。
十天之後,曇花鼓脹到露出白色。毫無疑問,這天夜間,花兒必將盛開。我知會了蘇珊,她說他們大約晚上九點半陪捷妮過來,還說了一些感謝的話。九點四十分,洗了臉、刷了牙,一臉清爽的捷妮和她的父親出現在門前。我同傑夫早已在陽光屋為捷妮安置了一張行軍床、鬆軟的枕頭和被褥。我在一張躺椅上放了厚厚的毛毯,準備陪捷妮熬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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