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一）

「左腿還是右腿？」

半昏迷狀態中的艾蓮娜聽到了那個悅耳的聲音。勉強睜開眼睛，一雙溫和的深棕色眼睛正低頭注視著自己，一隻通天鼻那麼明顯地佔據著一張臉的中心位置，牙齒雪白，唇線似乎是米開朗基羅雕刻出來的。她感覺自己差不多活過來了，說道：「右腿。」大概是聲音太過低微，那隻通天鼻似乎是移近了一些，艾蓮娜舉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腿，便筋疲力盡地再無聲息。

通天鼻的主人是沙塔夫洛斯醫生。他看著昏沉沉的病人，知道注射類固醇之後，大概有十五分鐘時間為自己泡一杯咖啡。一邊燒水，一邊看著櫥櫃裡幾種速溶咖啡，都不怎麼樣，隨便選了一種。端著熱騰騰的咖啡，在艾蓮娜的躺椅對面坐了下來。

早上七點鐘，他準時踏進位於維吉尼亞州費爾菲克斯市中心骨科診所的門，值班護士麥睿道了早安之後，跟他說：「尼亞莫托醫生的一位老病人今天應當來診所注射，但她一個鐘頭之前在電話上留言，今天她極度不適，無法前來診所。尼亞莫托醫生今天有手術，無法脫身，他請您幫忙出診，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他點點頭。麥睿喜道：「我馬上把病人的資料轉到您的電腦上。」

就這樣，沙塔夫洛斯醫生在電腦上，面對了往昔的捷克網球名將艾蓮娜那兩個支離破碎但曾經美麗、強健的膝蓋。麥睿好心地在病歷一側加了附言：「病痛纏身的艾蓮娜獨居，無人照顧。在她完全無法行動時，尼亞莫托醫生會出診。」

沙塔夫洛斯醫生自忖：「天啊，艾蓮娜竟然又出現了，在相隔二十年之後。」

病歷上，艾蓮娜的膝蓋做過多次手術，其中一次是在雅典，手術原因是右膝積水……沙塔夫洛斯看到這裡，笑了一笑，繼續看下去。那一次手術是絕對成功的，他用鑷子極為仔細地去除了那許多碎骨頭。手術後，他跟病人說：「不久的將來，很可能再次積水。」現在看來，最近二十年，沒有發生積水現象，問題出在別的地方。她受過致命的重傷，重傷導致一系列的問題，包括積水。

闔上電腦，他取下衣架上的白大褂，提起醫療箱，到藥房取了針劑。出了診所，走到停車場，把白大褂、醫療箱放在副駕駛座上，他坐進自己的深藍色寶馬。定一定神，寶馬平穩地滑出停車場，向著郊區駛去。

十五分鐘後，車子停在一棟相當新的六層樓共有公寓門前「訪客」停車位上。沙塔夫洛斯醫生穩健地出得車來，繞到另一個車門前，打開車門，穿上白大褂，提起醫療箱，這才「嗶」的一聲鎖好車，穩步走向大門。

公寓大門應聲而開，門後站著一位身穿制服的中年女子，胸襟上的名牌寫著她的名字是瓦麗。她極有禮數地迎接醫生：「早安，沙塔夫洛斯醫生。診所的麥睿已經打過電話來，艾蓮娜的寓所在六樓，我陪您上去。」醫生淡淡回答：「瓦麗女士，多謝。」

到得六○六號門前，瓦麗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門，將醫生讓進去，看到衣著整齊的艾蓮娜在躺椅上昏睡，手杖搭在扶手上，便輕輕關了門，靜靜離開了。

此時，牆上一張照片正面對著醫生，手裡握著網球拍，二十歲的艾蓮娜對著醫生大笑著。醫生也微笑起來，心情愉悅地欣賞著青春，那毫無遮掩的無限美好。照片是黑白兩色，無法顯示艾蓮娜那雙灰藍色眼睛有多麼迷人。醫生若有所思。

痛感消失，艾蓮娜終於緩了過來，睜開眼睛，看到這位陌生的醫生坐在對面，正微笑看著自己的照片，就皺起了眉頭：「三十年前的老照片，我的兒子執意要掛在牆上……」

「照片非常美麗。我是沙塔夫洛斯醫生，退休之後，關閉了自己的診所。每周在尼亞莫托醫生診所工作三天，今天代替尼亞莫托醫生出診。我剛剛在您的右膝蓋上注射了類固醇，希望您覺得好些了。」醫生很誠懇地自我介紹。

「沙塔夫洛斯」這個姓，艾蓮娜自然是記得的，這個姓氏帶她回到那美麗的藍色之鄉，希臘，那通天鼻也就有了最好的依據。

在醫生為自己沖一杯咖啡的時候，艾蓮娜欣賞著醫生挺拔的身材，敏捷、靈活、精準、收放自如的動作，淡淡地微笑著。

「二十年前，我住在雅典，那時候，我丈夫在埃及亞歷山大圖書館做研究，需要常常到雅典查資料。我在雅典大學擔任網球教練，所以我們住在雅典，我的丈夫則兩地奔波。我們在希臘度過了許多好日子。醫生，我們的朋友當中，有沙塔夫洛斯。」艾蓮娜微笑。

「您說的是我的哥哥，他是基菲夏著名的古典版畫商。許多美國人在他那裡尋找版畫。賢伉儷認識他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醫生坦然微笑，看起來，他是很高興自己同兄長的熟人見到面的樣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