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鷹起飛那天（上）

一隻老鷹、兩隻老鷹、三隻老鷹、四隻老鷹飛過天空。

尼尚屈膝坐在岩石上，正對喜馬拉雅山脈。山頭終年冰封，雪白得分不清雲的盡頭。巨岩稜角分明，在這片土地刻下糾纏又永不抹滅的痕跡。

老鷹徘徊不前，在他的正上方。在陽光下，影子橫越布滿砂土碎石的棕色大地，橫越尼尚布滿汗滴的臉龐，忽明忽暗。

「老鷹會飛去哪裡呢？天晴時山很清楚，應該找得到路。但現在乾季，空氣中沙塵太多，怎麼找得到方向？」尼尚不小心碰倒剛剛疊起的小石堆，視線仍追隨老鷹翱翔。

老鷹和山脈一樣安靜，更怪的是，尼尚從未看過牠們起飛，每次看見都是在天與山的夾縫中飛翔。好像找不到起源，也感受不到時間，這點也和山很像。

「尼尚！媽媽叫你趕快回家吃飯。」妮許瑪的聲音由樹林傳來，像鳥巢裡的絨毛一樣柔軟。

他蹲下揉揉妹妹的頭，一把抱起跟來的小狗潘妮。

「走吧，回家。」他牽起妮許瑪的手。

臨走前抬頭看向天空，老鷹已經不知去向。

「你有看到剛剛的老鷹嗎？」

「有啊，離地很近呢！我出門時看到塔娜，她還這麼小。」妮許瑪伸手在身側比劃。「我叫她書包背好，裡面裝重一點，才不會被抓走。」她張開雙臂大力揮舞，「老鷹有這麼大！」

「她媽媽一定有告訴她，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尼尚笑了。

夕陽穿透林葉，灑在整片山坡與他們身上，笑容在閃閃發光。尼尚踢起小石頭，連著沙子滾落山崖，沒人聽見落地的聲響。

明明還在林間，尼尚卻可以聞到木柴燃燒的味道，淡淡流動的氣味好像還混雜了劈里啪啦輕快的節奏。然後小白狗羅尼出現在眼前，蹦蹦跳跳地領著他們順著下坡，回到炊煙蜷曲纏繞的最深處。先經過大伯的房子，也就是塔娜他們家，接著橘色磚瓦屋露頭，兩人兩狗側身滑下斜坡，到家了。

「尼尚，吃飯前先把山羊的水盆加滿。」聲音由屋內直達戶外堆著乾草的空地。「妮許瑪進來幫我的忙。」

尼尚用水瓢舀了兩大瓢水倒入山羊的盆中，隔壁水牛跟著哞哞叫，明明水跟食物都還有剩。進屋後，媽媽和奶奶早已席地而坐，妮許瑪遞給他叉子，她說自己不小心把其中一支留在學校，不過沒關係，剩下兩支叉子也只有他們兩個要用。

「你們要繳二月的學費了嗎？」媽媽滑著她的Samsung手機問。

「可能後天會通知。」

「我打給你爸好幾通，都沒人接，我去找找我那支oppo手機再打給他。不是說卡達舉辦那個什麼足球世界盃嗎？他應該賺了不少，怎麼三個月沒寄錢回來？」

妮許瑪塞滿飯菜的嘴巴靠到尼尚耳邊說：「我好喜歡梅西。」尼尚用肩膀頂了她一下，「我也很喜歡。」

「他還是沒接，你們住隔壁的大伯也在卡達，都有按時寄錢回家，在日本的小叔也有，在澳洲的二叔我倒是不知道。還有隔壁在那個、那個名字很長的國家工作，寄回來的錢可多了，他們家裝了好幾顆新燈泡，還鋪了地毯。」

「是沙烏地阿拉伯。」

「好啦，我知道。但你爸連電話都不接。尼尚，你以後去當美國軍人好了，聽說薪水很高。但是千萬不要像他這樣忘了家裡的人。」

妮許瑪用叉子叉起最後一片菜葉，把盤子放下。奶奶隨即伸手拿起，把剩下幾顆黏在盤子的飯粒全部舔掉。

「會不會是爸爸的電話迷路了？」妮許瑪問。「現在沙子那麼多，路、石頭、樹木和山有時候都看不清楚。不知道是媽媽的電話沒辦法找到下山的路，還是爸爸的電話看不到我們的山，就找不到回來的路。」

「還有我今天看到的老鷹，牠們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媽媽愣了一下，然後輕輕地說：「一定是我的手機太笨，被沙子遮住視線，就無法下山去找爸爸。」

接著她伸手進一個用樹藤編成的桶子翻翻攪攪，掏出三張鈔票，拉了拉紙鈔兩側攤平。

「明天是星期六，你帶妮許瑪去山下的波卡拉，去剪頭髮和洗澡，這些錢應該夠。」媽媽把紙鈔對摺，放入尼尚的口袋。

「照顧好妹妹、注意時間，記得快點回家。」

尼尚認真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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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太陽還不見人影，只有些許光芒翻越山脈混雜在霧中。

配合下坡的腳步，呼出的白煙若隱若現，尼尚提著紅色塑膠水桶，裡面裝著他那套制服和一套短袖衣物，還有一塊橢圓的暗色肥皂。他轉頭想幫旁邊的妮許瑪拿桶子，但被拒絕。

他們沒入樹林，在巨石上跳躍前進；看到梯田從緩坡流瀉而下，像一塊一塊墨綠與淺棕的花布，於是順著其中窄小的通道向下。他們經過屋舍的圍籬，惹來一陣狗吠，看到三個婦人一手抱一個鐵桶，踏著晨光去取水。還有綁在屋頂上的旗幟，五種色彩交錯拉成長串，在風中搖曳，襯著廣闊的山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