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尼師

明朝萬曆年間，有位比丘尼她的法號稀奇古怪，叫獨目金剛。其實她師父賜的法號只「金剛」二字，因為她原來從事的行業名為金剛業。然而這法號也有佛法依據，「金剛」源自梵文vájra，印度教神話中，天神因陀羅打擊瞋怒好鬥的阿修羅時，用的武器就是金剛，即閃電。傳說閃電碎落成為金剛石，金剛石就是鑽石，鑽石是天地間最堅硬的物質。因此「金剛」象徵法界中堅固不能毀、無可替換的佛法。《金剛經》之名就用了這個比喻。最早的鑽石礦位於印度南部古代的戈爾康達國，大約兩千年前已經開採了，製成神像的、王族的飾品，中國沒有這種高檔的鑽石礦。

明朝到清朝末年，有種鋦瓷行業很普遍，又叫金剛業。每一座城鎮都有幾家這種店，店還派出鋦瓷匠挑擔行走大街小巷。金剛業專門修補瓷器，先黏合破碎的瓷片，再把碎的、或出現璺痕的瓷器，用金屬鋦釘固定復原。主要工具是金剛鑽，它是一根十公分長的鐵製立杆，一端鑲有鑽石針頭，用類似二胡的弓來旋轉立杆，在瓷器上打鋦釘的洞。

獨目金剛的「獨目」指她只有一隻眼睛，何以她變成獨眼呢？金剛尼師俗姓鄭，她家從事金剛業，是歸德府城（今河南省商丘市）最大的鋦瓷鋪。在古代瓷器屬珍貴用品，一般庶民如果家用瓷器，如碗、盤、瓶，裂了或崩了，會拿去鋦補，以繼續使用。城裡富貴人家的骨董瓷器碎裂了，會拿到鄭家鋪來鋦。

鄭姑娘是鄭氏鋦瓷鋪第四代，獨生女，所以父親傳授她鋦瓷技藝，也讓她到私塾讀書，好管理帳目和店務，但是她卻喜歡誦讀唐詩。她十歲開始學藝，對鋦瓷鑽工具特別感興趣。那麼小小的一個金剛鑽針頭，遠從天竺國輸入，號稱無堅不摧。她偷偷瞞著父親，用它在鐵片、銅片、玉石上鑽洞，真的沒有東西能抵擋它。

十二歲時，母親帶她到歸德南城門外的水晶庵禮佛，她感到庵裡的比丘尼熟悉、親切，水晶庵的名字也引起她的好奇。因為她知道水晶也非常堅硬，但沒有金剛鑽硬。

她問比丘尼：「你們庵為什麼用水晶做名字？」

比丘尼說：「《維摩詰經》裡，大智慧者維摩詰說，一般的想法像琉璃，偉大的佛法像水晶，像水晶那麼堅固光明。出家人要發大乘心，傳大乘法。」

於是鄭姑娘開始讀《維摩詰經》，又聽水晶庵的比丘尼教授師講《金剛經》，對這部以金剛鑽石為名的佛經，更是神往，就用心研究《金剛經》。她小小年紀開始看透，人生種種追求實屬虛妄，包括鄭家要擴充家業、求田問舍、她將來要結婚生子等。為了深入佛經，她起了出家之心。

十五歲時，出落得五官妍麗。父親積極物色入贅人選，鄰近幾州鋦瓷行業許多年輕師傅都躍躍欲試。鄭姑娘勸父親說，自己立意出家，鋪裡的大師兄鄭銘是遠房堂哥，人品和手藝皆佳，父親可以過繼為子，傳家業。父親說，那麼多年輕師傅都想入贅，堅持為她招婿。鄭姑娘說：「父親，他們只是沉迷我的皮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鄭姑娘決意破相，以向父親明志。鋪裡受託修補一只宋朝定窯白瓷大盤，鄭姑娘負責到鋪子後頭的熔爐，去熔煉、熱鍛，製作三枚鋦釘。她故意用一粒火炭弄瞎自己的左眼，痛得忍不住大叫。父親眼見到女兒自殘的樣子，半張流血的臉，他只好讓步，她如願到水晶庵剃度，法號金剛。

因為金剛尼師出家歷程那麼驚險，水晶庵吸引了很多信徒，不少人專程來供奉她。她覺得自己能出家，太難能可貴，就認真守戒，刻苦自律，把信徒供奉的錢財，全數交給住持，信徒送她的美味齋食、細棉衣料，全送給有需要的比丘尼，這是遵行「應無所住，行於布施」。

她專心跟教授師研讀佛經，四十歲那年，自己也成為教授師，開講《金剛經》。信徒爭相傳話，「金剛師父講《金剛經》了！」金剛尼師盤坐法堂講台的蒲團上，挺直的腰桿，左眼是一個小凹洞，皮膚彌合，好似她天生只長一目，炯炯發光。她每講完一段，鼓勵聽眾問問題，而且能隨問隨答，剖析銳利。

一位比丘問：「《金剛經》為什麼用『金剛』為經名？」

金剛尼師答：「金剛為本性，人人都有如佛陀般至堅的本性，這問題你沒有必要問！」的確，大乘佛教中，金剛象徵智慧，金剛心就是人人蘊含的如來佛性，堅固無比，無法摧毀。《華嚴經》卷五十五〈離世間品〉所說之菩薩十種堅固願心，也是金剛心。

另一位男眾居士挑戰說：「教授師您通曉佛法真義，為何沒有出生為男人？」

在古代父權社會，女性的地位本來低，佛教寺院遵行八敬法，比丘尼的地位更低下。金剛尼師答：「在外形上人有男女之分，但你和我的本性並無不同，你何必把人分等級呢！」

她接著口誦一偈，才思敏捷：「男女何須辨真假？觀音出現果何人！皮囊脫盡渾無用，試問男身是女身？」金剛尼師說得對，魏晉南北朝觀音菩薩像都是男相，唐朝開始現女相，宋朝以後，觀音就全現女相了，所以不能斷言觀音是男是女。

金剛尼師七十一歲那年，一天對一百多位出家女弟子說，下個月月圓之夜自己將坐化，若對佛經經義有不明白處要趕緊問。到了那夜，獨目金剛盤坐寮房蒲團上，前面擠滿了比丘尼弟子。她讀出一首佛偈：「荼毗一去永歸空，著處尋常便不空。我去我來仍是我，電光泡影一般同。」「電光泡影」典出《金剛經》。誦完閉上她的一目入定，鼻端放出火光，隨即瞑然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