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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家庭(一○)

「等我休養好了回家,你爸還是沒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走了很多天,我以為他會埋怨我離開那麼多天不管家,可他什麼都沒說,看到我回家,跟我客客氣氣點了個頭,就進了書房。家裡乾乾淨淨的,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他讓祕書找了個阿姨過來收拾,讓我別辭退阿姨。我說,你是怕我辛苦?你爸只點了點頭。你了解你爸爸的,他打官腔都打成習慣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可會說了。你說他是真的關心我嗎?我看不是。我離開半個月,做了個手術,他一點都沒發現。要是我七老八十了,我病了、癱了,他會請個保母照顧我,但是他不會給我端水拿藥、給我做飯、陪我說話。我不要那個時候後悔,跟這樣的人過了一輩子。我就要讓他知道我不滿意他,我不要和他過下去。」我媽說完,抹著眼淚上了樓。

我媽一個人在房間裡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她不會打字,只會手寫。我看到過幾次她趴在手機上艱難地手寫,聽到她小聲視頻。還有幾次,她說她在外面和朋友一起吃飯,我問她和什麼朋友,她含含糊糊就岔了過去。人生的黃昏,曾經再多不甘心、再多怨恨,又能怎麼樣?這個時候就別再折騰了。我婉轉地含沙射影,表達了我的意見,我媽什麼都沒說。我擔心她依然是那個打定了主意誰都別想改變的老太太,就像她突然提出離婚那樣。

一天傍晚,我在後院逛了逛,覺得院子裡有些雜亂,想給我媽講一下怎麼收拾。屋裡屋外都沒看到人,也許她出門散步了。快天黑的時候,我拿了把剪刀,想去前院剪幾枝繡球插花,看到鄰居門前的花開得可愛,踱步過去拍了幾張夕陽下的藍雪花,卻看到我媽站在街道盡頭,和人講話。夜幕低垂,路燈昏暗,我站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她還在和人聊。等她進屋,我問她和誰講那麼久。她有點驚訝:「啊,你看到了?一個朋友。」

我們家附近有幾家同胞,也有兩三個老年人,都是過來幫忙帶孫輩的。遇到過幾次,就是打個招呼而已,還沒聊過天。我媽不是見什麼人都能聊的那種老太太,我閒著也是閒著,就問她是什麼樣的朋友、哪裡來的。我媽有點不耐煩:「就是一個普通朋友。哎呀,渴死了。」

我媽最近每天傍晚都出去散步,也不讓我陪。天黑了還不回家,到底有些不放心,我去尋她,才走出街口,就看到她正對一個老頭兒揮手「bye-bye、bye-bye」,轉過身看到我,幾乎跳起來:「哎呀,你嚇死我。你怎麼站在這裡?」

沒等我說話,不遠處的那個老頭兒對著我喊:「你好。不好意思哦,送你媽媽回來晚了,讓你擔心了。」這是一把有點彆扭的國語,沿海地區的口音,語調怪怪的。

我揮手示意,悄悄問:「媽,那是你什麼朋友?」

我媽的腳步有點慌亂地快,嘴裡咕噥一句:「一起打球的朋友。」

又一天,她去朋友家聚會,我說可以送她去,她說不用。「又是你那個朋友接你?那個普通朋友?」

我媽有點惱:「你怎麼跟管小孩兒似的?」

「媽,那個大爺講的普通話好怪啊!他是哪裡人?」

「馬來西亞華僑。退休後來這裡的女兒家,待了十幾年了。和我一樣,來來回回的,也經常跑。他馬來西亞有鋪子,交給兒子管著,他不放心,一年有一半時間去那邊守著。好像他女兒是護士,特別忙,還有三個小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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