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家庭（一一）

我媽很少這樣，她不是很愛講話的老太太，今天不問就說這麼多。

我媽要去馬來西亞，要我幫她申請簽證。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單獨出門旅行過，來加拿大時，我安排表妹送她去機場，和我朋友同一班飛機過來。沒一個人出過門、一句英文都不認識的老太太竟然要去外國。她說她和朋友一起去，不會有問題，態度挺堅決的。

我看我媽的神色裡，有點不易覺察的羞澀和幸福，突然想到某種可能性，我問她：「媽，你是不是和男性朋友去？」

我媽的臉紅了，她說那個朋友邀請她去看看他的老家。那個人祖上是福建人，他是第五代華僑，有一個雜貨鋪、五個孩子。最小的兒子來加拿大讀書，畢業後辦了移民，在這裡結婚、生子，把家裡的一個姊姊辦了過來，也給他辦了身分。老伴十年前生病去世，他把店鋪交給大兒子，在這裡住了兩三年，不習慣這邊冬天太漫長，陰雨連綿又寒冷，想回吉隆坡養老。

我的頭「嗡」的一下就炸了鍋，腦袋有點暈，也有點痛，那種混亂、憤怒、羞慚讓我的嗓子眼兒堵得慌。我把面前的茶一口氣喝了下去，重重地放下茶杯，表明了態度，我說：「媽，你要是悶了想去旅行一趟無所謂，那邊長年悶熱，那個國家又窮又亂，去旅遊區逛幾天，你可能就想回來的。比無錫差遠了，比溫哥華更是差了十條街，你不會喜歡那邊的。」

「所以我說我先去看看。聽說那邊中國人很多，他們都會說國語、吃的都是福建口味的菜，和咱們無錫差不多。」

我媽的眼睛裡閃著光，她期待的樣子像極了懷春少女。她那個年紀的人都有一種天真，要嘛無條件相信某個組織，要嘛執著地相信某個人，一旦認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太了解我媽了，她一旦想做什麼，別人越是反對，她越固執。比如當年她要離婚，聽說舅舅和小姨都勸她，她本來還有點猶豫，別人越勸她越堅定。

「行，您去轉轉也好。」我累了，不想管了女兒管老媽，煩死了。

「那，你幫媽媽辦一下簽證？再幫我換點錢。」

「別去了三天，就嚷嚷著要回來。要去旅行，幹麼不去新加坡？安全，大部分人都會說中文。」

「新加坡以後再說吧，你先辦馬來西亞簽證。」她再三強調。

我媽聽我說了囡囡偷著談了戀愛這件事，竟然笑出來，讓我別管那麼多。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每次考試成績都影響升學，能不管嗎？」

我媽不以為然：「你管得了嗎？管不了就別管了，管多了她將來會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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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多日失眠，我又累又煩，我媽總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臉色，我問她：「您到底想說什麼？」

「我就是想知道，你什麼時候陪我去辦簽證。」

「您非得去嗎？美國、日本、歐洲，您等囡囡拿到大學的offer，我帶您出去玩不行嗎？那麼多安全的發達國家不去，幹麼非要去那個破爛三流國家？有什麼好逛的？您怎麼能一個人出門？」

「我活了這麼大年紀，啥事沒見過，多破爛的地方我沒見過？我一個老太婆能有什麼不安全的？你要實在沒空，我找個朋友陪我去，我可以坐公交車。」

「媽，您是不是被洗腦了？」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不是懷疑這個，就是疑心那個，別人都是壞人？」我媽扔掉手裡正在擇的青菜，「蹬蹬」上了樓。我一口氣沒上來，心臟有些不舒服，躺在沙發上生悶氣。（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