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耳(中)
白楊打完耳洞後等了好一陣子,只戴著小到幾乎看不見的耳針。耳洞潛伏在柔軟的髮絲下層,伺機而動,要在絕佳的時機發揮價值。
生物實驗課是一個很高明的日子,每一張實驗桌配有四個人,依照座號把毫不相干的命運湊成一桌,兩兩面對面坐著。老師在遙遠的講台上口沫橫飛,催生實驗桌上無可避免進行的吱吱喳喳。白楊那桌也坐著那個俏麗女孩,不過今天綁的是麻花辮。
生物不是我的領域,我永遠也搞不懂複雜的糖和能量,是怎麼在管子和膜之間來回運送,我更不擅長上實驗桌,連顯微鏡都不會用。不過這次的實驗格外讓我毛骨悚然,要觀察神經系統的受器,包括耳朵。
巨大的眼球模型被端上各桌時,白楊轉過頭,接過道具。同桌的三個女生突然湊近白楊,發出尖銳的驚呼聲,連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你的耳環好可愛欸!」
「這在哪買的?」
「我要連結,傳給我!」
我也看到了,白楊薄到幾乎要透出光的左右耳垂,各鑲著一顆草莓,大小剛剛好,不會太顯眼,卻輕輕瞥一眼就可以發現,在吹彈可破的皮膚上鮮紅欲滴。
白楊抿了抿嘴,開口說了些什麼。裹著紅豆沙的嘴唇已經好一陣子沒有看到了,她最近換了更粉嫩的珊瑚色,油油亮亮的。看來新口紅的潤滑效果不錯,她們在句尾甜甜地笑了幾聲,繼續熱烈地討論耳環。
白楊在一旁不時摻雜進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纖細的身影前後搖晃。
當更巨大的耳道模型出現在實驗桌上時,我的胃忍不住抽痛痙攣。老師賣力地在講台上宣告聽覺形成的要素,我只覺得想嘔吐,有種在解剖自己的既視感,像當著家境清貧的同學面前,大肆詳細地說明申請學費減免流程的令人不適。
「正常的情況下耳……聽神經傳到……耳蝸上的……膜震動帶動那……」
正常的情況下?那不正常的情況是什麼?
白楊實驗桌原先開放的熱絡已經收束成不可告人的鬼祟,八隻眼睛隱隱約約交錯著往我這裡飄,眨呀眨呀眨。我刻意錯開眼神,撥弄著桌面上塑膠製的聽骨。
四顆頭靠得很近,白楊的臉脹紅,眼珠子咕溜咕溜地轉動著,閃著一抹我從來沒有看過的光芒,和解出最後一頁的數學難題時不一樣的光芒。我可以感覺到其他三個人的呼吸都被那樣子的光芒抑制住了,為了聽取最重要的訊息。
他是 ㄌㄨㄥˊㄗ.(聾子)。
一陣狂風。
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吹起教室側邊窗簾,綠色布幔以波浪狀的弧度高高捲起,又重重落下。雪片般的講義四處飛散,擺放在窗邊的棉球鐵桶倒了,白花花的棉絮凝滯在半空中。
由於長年以來的必要需求,我的聽覺系統移植到瞳孔,視覺判讀能力特別敏銳,尤其是嘴型。那句話沒有聲音,可是我看得很清楚。何況是那兩個字。那一個詞。
三個人的面容瞬間失去俏皮,嘴巴微張、兩眼圓睜,這在教室的一片混沌中同樣很合宜。白楊也擺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點點頭。
我急忙彎下身,撿拾散落一地的講義。
「欸,那是別組的,我們的在這裡。」班長對我叫道。
「他聽不進去啦。」我的下一號同學無奈地回應。
女孩們偷偷地笑歪了腰。
●
有好一陣子,我潛心鑽研於數學的國度。我想知道,在龐雜紛亂如密碼的數字與數字之間,暗中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是什麼簡潔又莊嚴的道理與箴言,得以擄獲數學家執迷不悟的生命。公式總是有理可循,可是當我參透了背後支持的論據,我卻覺得數學只是強加冰冷的運算於虛無的世界,在自己架設的規則之下,告訴我什麼一定可以、什麼一定不可以,在什麼條件之下成立、在什麼條件之下絕對不成立。
就像白楊有天跟我說,她覺得我們應該要避嫌。
「就是,該怎麼說呢?我們,我們總不能,總不能一直被說閒話。」
也就是說,她踏進了他們所謂的世界。
白楊的口音已經近乎銷聲匿跡,如預期一樣絲滑,但鋸齒狀貼合的痕跡依然留有殘影,她還依舊掌握著訣竅。油亮的雙唇刻意放慢了語速,整齊的牙齒稍稍字正腔圓,因為她想要這一句話的每個音節、每一顆音,都能夠確實地、鏗鏘地,敲進我的鼓膜裡。
即便如此,我在數學如山的鐵則中,尋覓依稀存在的狹小例外。我還是時常捧著厚厚的數學題本,在下課時間到白楊座位旁邊聽講。她好像勉強可以接受這種模式,用一種制式化的活潑口吻,問我記不記得「有理數」的概念。
我死命抓著手上的數學講義,點點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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