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扇(下)
畫家妻子小梅依然覺得很過意不去,要畫家將那柄長年置放在茶案旁的木柄團扇送給曉春,知道她喜歡。
團扇圓月般的古舊畫本色紙上,一隻灰背秋雁,正在水中獨自游弋,怡然自得,湖邊一叢高高的白色蘆花正迎風搖曳,煞是清麗迷人。扇子背面以草書寫著「今朝風日好」,瀟灑平和。
曉春一直喜歡這把團扇,每每見到總會讚一聲。如今小梅如此客氣慷慨,卻令她很不好意思,再三推拒。但小梅一定堅持,她最後只好收下。
畫家在旁湊趣道:「瞧瞧,就是袁浩太衰啦,硬要強搶別人的美人扇,害我丟了自己的小團扇。」一邊的袁浩只尷尬地苦笑。
「就是啊,真是好過分喔。」坐在對面的曉春也笑著玩笑道。
「搶得好。」明珊突然蹦出一句,堅決斷然。場面一下子靜了下來。曉春望向明珊,她卻若無其事般轉過臉去,表情未變。
在座的眾人停頓片刻後,便轉而談論起其他話題,不久便散了。
那晚回酒店後,曉春心中依然有些難過,便向自己先生訴苦。
「人家做太太的,護著自己老公,總是對的。」先生委婉開解。
「我也曉得的,可是總覺得有些傷心。」
「不用想太多,都是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了。想當初她自己在澳洲勤工儉學辛苦打工,還記掛著你,特地寄美金過來,猜到我們正在申請去美國大學讀書,一定急需報名費。多麼不易。」
是啊,那樣慷慨無私的幫助,又怎能忘卻?
依然記得當年大學畢業後,兩人相約一起赴北京遊玩。她們在北京頤和園玩笑著穿上清代後宮妃子服飾拍照留念。妝後的明珊雍容平和,有中宮之韻;曉春羞澀清秀,更似嬪妃模樣。兩人恍若穿越到百多年前的清朝,覺得有趣得很,決定留下倩影,以茲紀念。
而後,兩人還去了什剎海。據說天晴時分,若站在銀錠石拱橋上西望,可見西山一脈勝景。可惜那日運氣不夠好,天空有霧靄,並未曾見,但心無遺憾。盡力了。
曾經以為彼此真摯的友誼之樹可以長青不敗,如今方知年輪輾過,萬物皆會衰竭凋零。原本的知己好友,也會應時老去,碧葉變黃腐朽,零落成灰。
那夜之後,除了一次在畫家處的飲茶外,曉春與明珊便再無相見。雖然兩人曾幾次電話相約,最後總是因為各種緣由錯過會面。微信聯繫也日漸稀疏,直至中斷。
慢慢的,曉春從其他老同學處聽聞,明珊已漸漸從大家的視線中消失,欲言又止閃爍其辭間提及,原來她早已有失智跡象,如今日漸嚴重,外人再不復可見。如此年輕,多麼可怖。
生命可哀。原本以為總是可以遙遙相望、彼此祝福,直到老去。可惜,一切皆是如此猝不及防。
曉春非常喜歡英國詩人米爾頓的長詩〈沉思錄〉,他在詩篇的最後一段裡悠悠吟誦道:「……但願我衰老慵倦的晚年/能尋到一座安寧的寺院,/穿上長袍,在長著青苔的小室,/在那理我靜坐著,明確地詮釋/天空中出現的每一座星宿,/啜飲雨露的每一株草木,/直到經年所歷/可以參透一切,像預言的詩章……」多麼潔淨美麗。
能夠體面安然地老去,帶著睿智平和的了然感悟,如此彷彿稀鬆平常的日子,原來也是一種奢侈的存在。
初夏的南國,陰雨天連綿的毛毛雨,像極了六月的江南。曉春在煙雨中吹起一首簫曲〈陽關三疊〉,似送故友遠行。不知身在江南的明珊,可聽到天空中遙遙傳來的一絲簫音?
唯嘆現實中的明珊彷彿那扇中美人一般,已早早躲進深深的亭台樓閣中,漸漸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裡,魂鎖迷津,欄外之人再也無法窺視。一如扇中那位著一襲紅裙的女子,眉目如畫、縹緲若仙,霧失樓台,永不可再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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