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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釣(一)

圖/薛慧瑩
圖/薛慧瑩

接連三日大雨,黃昏雨歇。江上升起白霧,並向四下瀰漫開來。對岸的燈火若隱若現,彷彿神靈之眼一開一闔。河堤上來往的行人如魅影聳動,走近了,才看清是生人還是熟人。生人不及一個照面,便匆匆擦肩而過。熟人點頭打個招呼,或停下來隨一支菸,扯幾句閒話,時間不知不覺便被消磨掉。

你曾佇立在群山絕頂,看雲霧茫茫,那雄奇之景自然勝於眼下,而且變化萬端,如輕紗、如藻類,如天馬行空、如濃墨入水。霧色完全隔斷了山腳的村莊,人間如此遙遠,內心平靜豐盈。日出時分,朝霞攪動濃霧,並鍍上一層淡淡的金紅,那一刻,百鳥齊鳴,萬物盎然。再狹隘的心胸,也能在瞬間豁然開朗,被暢快與幸福充滿。這感受雖與日出有關,但並非絕對,絕對的是大霧。你常常登頂看日出,其實是受了霧的牽絆。

你對霧如此著迷,源於對未知的渴望。你固有的經驗認為,雨是發生在過去的一件事,太陽代表當下,霧必然關乎未來。這絲毫沒有邏輯可言,純粹是個人的迷信。

不過江上這白霧也有它的妙處,彷彿緩慢扭動身姿的長龍,水面一個柔和的拐彎,便是它矯捷的轉身。它吞吐的氣息攪動岸邊的霧靄,滲透進草木繁茂的枝葉,直指大地隱密幽暗的深處。天色漸漸昏沉,眼目所及卻是白茫茫一片,世界變得陌生而渺小。你覺得河堤上的行人,包括你自己都無比微茫,甚至如塵埃、如霧中細微的水珠。要是霧真的象徵未來,這未來何其宏大,竟有鋪天蓋地之勢。

你既緊張又興奮,身體前傾,伸出雙手,希望於混沌中得到某種啟示,或嗅探到未來的氣息,但你只觸摸到空洞與虛無。於是,你漫無目的地沿著河堤緩步朝前,暮色下難得如此涼爽,權當作放逸消暑。

前方河堤邊圍滿了人。大家一陣驚呼,還有人拍手叫好。你好奇地湊上去,原來是釣到了大魚。一條肥碩的鯰魚正在地上翻滾、掙扎,魚尾有力地拍打地面,發出啪啪聲響。釣魚的熟練取下魚鉤,兩指摳進魚鰓,上下掂量,自豪而滿意地說:「得有將近十斤。」他並無炫耀的意思,語氣平靜,不過是陳述一個事實,而非誇大其詞。

你以前也有垂釣的愛好。常常頂著烈日,在河邊一待就是大半天,脊背和雙臂被曬得漆黑發亮,蚊蟲叮咬奇癢難耐,等待和徒勞總會佔據上風。不過一旦起竿,感受那份沉甸甸的歡樂,一切都是值得的。曾經你還喜愛慢跑、下棋、登山、閱讀,可近兩年這些愛好都荒廢了,上次登山,已過去一年之久。

兩年前,你自以為會一直工作到退休的單位突然改制,一夜之間,鐵飯碗變成合同工。接踵而至的,是一套全新的制度、全新的考核。一切都得向市場看齊,要求如此苛刻,習慣了「吃大鍋飯」,不少人另謀出路,於是工作量增加,工資卻不見上漲。你也想過找別的工作,可年屆不惑,站在一群應屆生中間,別人都覺得尷尬。何況以前在單位得過且過,沒有一技之長,重新開始談何容易。你努力過,還試圖跟領導搞好關係,然而,經過一輪又一輪考核,你的排名越來越靠後,當年就被末位淘汰掉了。

妻子早就對你失望透頂。面對她的白眼,你沒什麼好說的。她以前也在事業單位,憑著一顆不安分的心,她一邊上班、一邊開列印部。女兒未滿三歲,就被她送進幼稚園,接著她辭了職,專心經營列印部,沒多久列印部變成文化公司。她剪去長髮,完全是個女強人的樣子了。她希望你也放棄工作,跟她一起把公司做大做強。可你不喜歡折騰,你希望安穩,無論工作還是生活,你覺得安穩比什麼都重要。她說你這是窩囊,沒鬥志、不敢冒險、缺乏激情。

久而久之,她越來越強勢,你們的交流越來越少,夫妻感情也越來越淡。不過她很能籠絡女兒。女兒從小學便讀寄宿制學校,每逢周末或節假,她再忙也要抽時間陪女兒,而且三天兩頭買各種禮物,零花錢從沒斷過。如此糖衣炮彈的攻勢下,她們母女情深,無話不談。走在一起,不像母女,更像姊妹、閨密。相反,女兒跟你一點不親,雖不至於像仇人那樣,但陌生隔閡得厲害。

受妻子的影響,女兒也看不起你,她們看你的眼神一模一樣,冷淡中透著鄙夷。當妻子把離婚協議丟給你時,你並不覺得突然。你有心理準備,只是剛剛被單位拋棄,緊接著又被家人拋棄,心中不免酸楚。你期待安穩,卻和安穩沒有緣分。

接連遭逢工作與家庭的變故,你開始懷疑生活,對什麼都索然無味。未來像看不透、理不清的迷霧,而且迷霧重重。既然生活的安穩不可得,你只能寄望於內心寧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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