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別者之痛:被當精神病電擊7次、「不男不女」逐出家門流浪
「生為男性,但靈魂是女生…」,這類的性別認同不一致在傳統觀念下成為無形的枷鎖。跨性別在醫學上早已不再屬於精神心理疾病,但許多無法接受事實的家長們,仍想方設法要讓孩子「恢復正常」。在連父母都不接受自己的痛苦下,「TA們」如何才能把人生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靈兒(化名)記得她被送去醫院那天,被約束帶固定在病床上;記得第一次經歷無抽搐電休克(MECT)治療;也記得離家一年後回家,母親重重關上的門。
生理男性 性別認同卻是女
27歲的她生理性別是男性,性別認同是女性。兩年前她被父母送去精神病專科醫院,被診斷成「焦慮障礙和自我不和諧的性取向」,在住院期間經歷了7次MECT治療。靈兒認為,醫院在她不同意的情況下收治她97天,進行了一系列非必要治療措施,侵害了她的人身權,現在她決定將醫院告上法庭。
澎湃新聞報導,2021年靈兒回家時,家人見到她留長髮、穿女裝、化妝,認為其存在精神問題,希望她改變想法,彼此因理念不合時常爭吵。後來門診以「惡劣心境」將靈兒收入院,醫生分析她「以情感障礙為主要症狀」。
跨性別長期曾被歸入精神心理疾病,但隨著時代進步,2018年世界衛生組織就已將性別認同及相關精神狀態問題從精神障礙分類中移除,醫學上也由既往的抗抑鬱等精神心理治療轉為內分泌激素或手術治療。
但在線上庭審,醫院認為有家屬的同意,收治並無不當,並在答辯狀中舉出「精神衛生法」,主張靈兒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險,應住院治療。然而,靈兒入院後的首次護理風險評估表顯示,她無攻擊行為、無自傷自殺行為。
靈兒的代理律師之一、北京中聞律師事務所律師郭睿認為,靈兒無暴力傾向、無自殺行為、無危害社會的可能性,且具備完全民事責任能力,應由其自己決定是否住院診療。當時的主治醫生王秀奎則說,「(如果靈兒的)爸爸媽媽因為這個自殺了,(靈兒)影不影響社會治安?」
通電治「精神病」 她昏迷
入院期間,靈兒曾被約束帶綁在床上,也接受過7次MECT治療。她記得,接受MECT治療要先注射麻醉劑,再被推進治療室。她的胳膊和腿被固定住,手上貼了東西,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按住儀器上的按鈕,「一通電整個人就昏過去了」。據河北省精神衛生中心公號文章介紹,MECT每次治療時間約半小時。她記得,再次醒來已經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身體感覺散掉了。
這幾次經歷成為靈兒的痛苦回憶,她說自己只能慢慢習慣醫院,等待離開的機會。
被父母逐出門 開始流浪
3個月後,靈兒出院回家,發現自己的女裝和化妝品都被父母丟了,還給她準備了男裝。靈兒買了5次激素藥,都被父母丟掉,她的性別焦慮愈來愈嚴重。最後靈兒的父母對她說,要是繼續這樣下去別在家鄉了,於是她帶著粉色行李箱,開始了流浪生活。
沒有家庭的幫助,靈兒只能依靠其他人暫時的支持。報導指出,跨性別者王雲(化名)是靈兒常掛在嘴邊的「閨密姐姐」,她們通過LGBTQ網絡群聊結識,並讓靈兒去天津找她。
王雲38歲,個子比靈兒高,皮膚白皙。她早些時候和一名女性結婚,說自己生了孩子後,「家裡任務都完成了,我就自由了」。她自稱在天津的一家國企工作,上班也穿女裝,時間長了沒什麼不好聽的聲音。
相較王雲口中的「穩定生活」,靈兒則持續流浪。她把行李存在王雲家樓下的地庫裡,在一個舊商場邊上和一個後來認識的外賣騎手搭伴,晴天打地鋪,雨天住帳篷。
除了王雲,靈兒還通過網友認識了紀錄片導演陳軍米。陳軍米之前拍過紀錄片「曉迪」,講述被扭轉治療的跨性別者的故事。他聽說靈兒在醫院的經歷後,建議她起訴醫院索賠,退還醫療費用。
陳軍米覺得,靈兒身上經受了一種背叛,父母原本被視為會給予無限的愛、無限支持,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撫育她長大的人,但是在將其送往精神病醫院,同意醫院收治的那一刻成了加害的人。「我覺得這樣的人,他們經常覺得沒有一個安全空間了。無限信任和依賴的家庭垮塌了,不知道還可以信任誰,在哪感到安心和安全。」
靈兒填寫的心理量表顯示,她有較為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症狀表現,如:難以感覺到安全、有極度憤怒的感受、感覺到他人對自己有惡意等。
跨性別者 7成存在抑鬱
報導指出,根據北同文化發布的「2021年全國跨性別健康調研」,在7625名受訪者中,71.7%的跨性別者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鬱狀態,69.8%存在不同程度的焦慮狀態,61.2%的受訪者近一年有過自殺想法。
社工鹿蘋分析,許多父母在知道孩子是跨性別者之後,可能由於缺乏了解,會與孩子產生比較激烈的對抗;而跨性別者沒有足夠的社會經驗去應對家庭的排斥,可能會被迫離家出走、遭遇嚴重家暴或被送去進行同性戀治療。
在成長期間,跨性別者還面臨校園霸凌問題。調研報告顯示,有40.2%的受訪者報告遭遇了校園霸凌,包括遭到孤立或排斥、被散播謠言、被起不好聽的綽號、被當面嘲諷或辱罵等。
到了求學畢業,跨性別者變性後還可能面臨修改學歷證明性別的困難。北京同志中心的「2017年中國跨性別群體生存現狀調查報告」顯示,36%的跨性別受訪者在申請變更文憑和教育證書中的性別時遇到困難,12%被拒絕。這會影響他們求職。在職場上,跨性別者的失業率是平均值的2.7倍,且有三成受訪者年收入低於1萬元。
不男不女 後果自承擔?
與其他環境相比,性少數者在家庭中公開身份的比率最高。與此同時,家庭中對性少數的歧視發生率也最高。對靈兒來說,和父母的關係是她內心的隱痛,說自己有時會夢到他們。
靈兒回憶,當她向父母坦白自己想做一個女孩子時,他們表情嚴肅,堅決反對。她在家裡服用激素類藥物,發現自己的胸部在變大,感覺父親看她的眼神有厭煩和惡心。有一次她穿著一套白色、帶兔子耳朵的運動衣,配粉色長褲,父親看到了特別生氣,動手拽了自己。靈兒說,在家鄉,她這樣的人被稱為「二椅子」,意思是不男不女的,沒陽剛之氣。
離家一年後,澎湃新聞記者陪同靈兒回家。靈兒母親開了條門縫,表現出強烈抵觸。她壓低嗓子說,家裡有老人,都是病人,沒讓靈兒進家門,她說「靈兒自己做選擇,後果自己承擔」。最後老屋的院門被重重關上,攔在父母和孩子之間。
家長靈魂三問:「孩子能恢復正常嗎」
不是每對父母都能輕易接受跨性別孩子的性別認同問題,北京大學第三醫院跨性別醫療團隊的醫生潘柏林說,這些父母往往會經歷「否定-懷疑-審視-扭轉-絕望-放棄」的心理過程。在醫療步驟中,和跨性別者的家人溝通、心理疏導是重要的一部分。
澎湃新聞報導,潘柏林表示,他在工作中總是需要回答家長的「靈魂三問」:「我的孩子到底怎麼了?我的孩子為什麼會這樣子?我的孩子到底能不能恢復正常?」
潘柏林說,「跟家長解釋這些問題其實不太容易,往往一說1個多小時就過去了。家長在診室裡哭了一鼻子,把我桌上的抽紙都用光了以後,還是問我:大夫,我的孩子到底能不能變回來?」
50多歲的林林(化名)就是一名跨性別者的母親 ,她說自己真正接納孩子是在孩子向她坦白的5年後。
報導指出,當孩子向林林出櫃後,她先有自責,覺得孩子會這樣有自己教育的問題,後來想糾正孩子的自我性別認同,跟孩子商量能不能試著和異性交往。一段時期內,她和孩子有過冷戰、口角、對抗。
心疼孩子 從抗拒到接納
直到孩子對身份認同產生嚴重的認知障礙,產生失眠、抑鬱、自我攻擊等症狀後,林林心疼孩子,便嘗試著開導。她感到壓力很大的時候,就去尋求親人的支持,同時也自己補充相關知識,慢慢學著接納孩子。
在孩子的建議下,她加入了「出色夥伴」(原同性戀親友會)。在這裡,她觀察到,不僅是跨性別者,家長也有困惑,也會陷入困境。性少數者的家長往往有著相似的、難以邁過去的檻。
有的是面子上過不去,不敢和別人說。「有的家長提到很害怕去參加婚禮,害怕周圍的朋友、同事問自己,你的孩子有對象沒?」有的家長慢慢不跟人社交了。
有的家長本來給孩子規畫人生,但是突然之間計畫被打破了,擔心孩子老了以後怎麼辦?也有家長憂慮孩子在工作中受人歧視,遇到霸凌,遇到困難。
然而,跨性別者及其家人仍有許多能得到協助的管道。潘柏林表示,在他提供的跨性別臨床診療與基礎護理指南中有四個步驟,包括明確診斷、自我探索與精神支持、內分泌治療、性別重置手術,但沒有哪一步是必須要進行的,會根據實際情況來謹慎判斷。比方說,內分泌治療可以讓TA接納自己,緩解焦慮,那就可以不用做手術。
林林說,如果孩子向家長出櫃,家長可以先了解相關知識,也可以帶孩子看心理醫生,但一定要去正規醫院。「好多家長覺得(同性戀、跨性別)這是病,不能接受,但醫生會告訴他們這在醫學上已經去病化了。」
她建議,家長可以和孩子坐下好好聊一下,孩子什麼時候開始認為自己不同,不同在哪些方面,這樣也能幫孩子梳理對自己的認知。家長可以繼續觀察了解,也可以進家長群傾聽其他家長的故事,一些情況可以在群裡請教,大家討論溝通。
性少數親友會 提供幫助
一些組織可以為性少數者的父母提供幫助。出色夥伴是中國國內的性少數親友會,通過同志親友熱線,為性少數父母提供陪伴、傾聽、解惑。其他國家有類似Strong Family Alliance(堅強家庭聯盟)、The Rainbow Project(彩虹計畫)的非營利組織為性少數者的父母提供幫助。
最後能不能接納,林林覺得要看家長自己。林林說,「孩子走過那麼長、黑暗的『櫃子』之後,能走到你面前可能已經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你可以暫時不接納,但也不要去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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