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百歲詩詞大家葉嘉瑩 浮萍顛沛、詩詞為根
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走了。南開大學講席教授葉嘉瑩如荷般優雅的百歲老人,浮萍顛沛,以詩詞為根,一開口談詩詞,時光便穿雲而過,明媚有力。她的話猶在耳際:「只要有中國人,古典詩詞就不會亡」。
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泰斗、南開大學講席教授葉嘉瑩,因病醫治無效,日前在天津逝世,享年100歲。志在傳承中華詩詞文化的葉嘉瑩,最看重的是她「教師」的身分,曾在國內外及兩岸任教,桃李滿天下。在她如浮萍般顛沛流離的一生中,支撐著她走下去的就是古詩詞中所給予的那股不屈的生命力。
★苦難之中 堅持弱德力量
綜合媒體報導,葉嘉瑩於1924年生於北京,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系。自20世紀50年代起在台灣多所大學任教,20世紀60年代應邀赴美國哈佛大學和密西根州立大學任客座教授。1969年移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她一生致力於中華古典詩詞傳承,融深厚的國學根底、精湛的西學修養與深刻的生命體驗為一體的教學風格,是許多人詩意的啟蒙。
1979年,在海外已拿到終身教職,生活安穩的葉嘉瑩,主動申請回國義務講學古典詩詞。當時她寫下「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身體力行投注到中國古典詩詞的教育、研究和現代傳承、傳播,先後著有數十部作品。2021年曾獲「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稱號。
據新京報報導,葉嘉瑩出生在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葉家是當時頗有地位的滿人家族。葉嘉瑩的曾祖父在咸豐同治時期曾經官至二品,祖父是光緒時期的進士,父親葉廷元是當時北京大學的畢業生。在這樣的家族中成長,葉嘉瑩三、四歲時,便開始跟隨長輩吟誦古詩詞。當時她不理解詩中的意思,但之後在一些觸景生情的瞬間想起這些詩句,詩詞的意義和魅力便因此閃爍。
其中最為典型的是葉嘉瑩對荷花的理解,因為出生在6月「荷月」,父母便給葉嘉瑩取了「小荷子」這樣一個小名。她記下了很多與荷花相關的句子。然而抗日戰爭爆發,13歲那年,讀初中的葉嘉瑩親耳聽到炮火在盧溝橋響起,日軍的吉普車從長安街飛馳而過。看著巷口處逃難的同胞、無家可歸的人,她驀然對荷花和蓮花及其中的寄託有了極為深刻的感觸。
成長於戰亂年代,葉嘉瑩經歷了許多磨難:年幼時與父親長期離散;17歲時母親突然病逝;輾轉赴台後,丈夫又被投入監獄。在時代的風雲變幻中,葉嘉瑩曾感慨,人生漂泊若浮萍。
葉嘉瑩說,詩詞存在於苦難,也承受著苦難,因此是「弱」的。但苦難之中,人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是「弱德」。葉嘉瑩一生,也踐行了自己在詞學中創建的弱德之美:雖一世多艱,仍寸心如水。弱而為德,並非軟弱,而是在「弱」的姿態中始終保有一份持守的力量。
★開一扇門 認識古典詩詞
葉嘉瑩曾用「門」的意象來啟發人生的追求,「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你進入的一個『門』。你進入這個『門』的時候,要好好地思考一下,你進的這個『門』是一個怎麼樣的門?它裡面有什麼樣的豐富的蘊藏?每一個人都選擇好自己要進的『門』」。
「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從葉嘉瑩親手寫下的這句詩中,或可以窺見她的那扇門。就像柔蠶那樣吐絲,把對古典詩詞的見解毫無保留地傳授,又盼望能有後人把她對詩歌的體悟,編織成美麗的雲錦。葉嘉瑩曾說:「我天生來就是一個教書的。」教師,也是葉嘉瑩最珍視的身分。1945年從北平輔仁大學畢業後,她一直堅守在講台之上,至今已經78年。
從台灣輾轉到美國,又從美國遷徙到加拿大,葉嘉瑩始終堅持傳播優秀傳統文化。1978年,葉嘉瑩從報紙上得知國內恢復高考的消息,即刻給國家教委寫了一封長信,表示不要任何報酬,只希望能回國教書。1979年,葉嘉瑩的申請得到批准,回到天津於南開大學中文系執教。此後,她便如候鳥般奔波於大洋兩岸,輾轉各地數十所大學講學。
2015年,南開大學為葉嘉瑩新建了一棟古樸雅致的書院—迦陵學舍,葉嘉瑩正式結束了幾十年來旅居海外的生活,定居南開園。
「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葉嘉瑩用這樣的詩句記錄下她對教學的熱愛,直到100歲,葉嘉瑩仍在追求古典詩詞文化的「珠圓月滿」。在南開,她的課堂座無虛席,教室台階、窗台上都坐著學生。葉嘉瑩說自己的講課風格是「跑野馬」,一句「小山重疊金明滅」裡的「小山」兩個字,能講上三頁紙的內容;說到李商隱的「嫦娥」,她會講到王國維和王維。
葉嘉瑩寫豎排繁體的板書,速度很快,因為經常寫板書,粉筆灰使她的手指總是皺裂,她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上總貼有膠布;一些聽過她的課的朋友常常告誡她,要注意身體,但她一講起課來,就什麼都忘了。
這些年,葉嘉瑩的身體已大不如前,能登上講台的次數愈來愈少,因而她越加珍惜。幾年前,葉嘉瑩不顧一場大雨,前往南開大學一場既定的講座,習慣站著講課的她,婉拒了中途學生搬來的椅子,顫顫巍巍地站了130分鐘。有學生發現,她的腿腫了,但身邊的人從沒聽她提過這件事。30多年間,她應邀到國內幾十所大學講學,葉嘉瑩推開的,是無數中國人認識古典詩詞的第一扇門。
★回國講學 唯一自主選擇
葉嘉瑩出生在戰亂的動蕩時代,她經常會提到自己的無可奈何和無法選擇,小時候在家裡關門念書,大學畢業後的分配,在加拿大、美國等國家開設古詩詞課,都不是她自己的選擇。甚至在人生重要的婚姻大事上,葉嘉瑩自主選擇的因素可能都並不多。她形容自己,就像古詩詞中的浮萍一般,環境將她放在哪裡,她便在哪裡安身。
在顛沛流離的過程中,很多東西都可以丟掉,因為日後還可以再買回來。葉嘉瑩一直帶在身上的是她心中的兩件無價之寶:一件是她在大學上課時記錄的顧隨先生的課堂筆記,另一件則是輔仁大學另一位老師戴君仁給她的作業批改,並且在之後找到了契機進行整理和出版。
葉嘉瑩極少提到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因為其中充斥著太多的苦難。1941年,在葉嘉瑩剛考入輔仁大學,年僅44歲的母親便因子宮生瘤去世。那時日本侵略的戰火已經在中國大陸全面蔓延,葉嘉瑩身處淪陷區,父親則遠在後方。很長一段時間裡,葉嘉瑩也沒有告知父親這個噩耗。父女二人直到抗日戰爭勝利後,才得以重聚。
關於1948年結婚的對象趙忠蓀,葉嘉瑩在自述和採訪中對他的提及都並不多,但從已有的信息中,大概可以得知她和趙忠蓀的生活橋段以悲劇居多。直到2010年趙忠蓀去世,她所寫的詩句「一握臨歧恩怨泯,海天明月淨塵埃」,也更像是一種寬恕。這也是為何她曾經說過,自己一生並沒有找到可以應和的對象的原因。
來自家庭的打擊還不止如此。1976年,剛剛結婚三年的長女言言又和丈夫一同在車禍中不幸罹難。悲慟不已的葉嘉瑩,先後在悲痛中寫了十首「哭女詩」。
時代和命運都在她身上施加了太多的折磨,葉嘉瑩認為,自己做出的自主選擇的事情或許只有一件,那就是1979年決定回國講學,回到古詩歌誕生的土壤,將古詩歌閱讀的河流延續下去。
●她財產全捐南開大 賣房挺古典文化研究
「詩詞的女兒」葉嘉瑩生前生活極度節儉,還是將自己畢生的積蓄和變賣房產收入累計3568萬元人民幣(約492萬美元),捐贈給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用於支持中國傳統文化研究。有人好奇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決定?葉嘉瑩說,「我的蓮花總會雕落,我要把蓮子留下來」。
南方都市報報導,為了給中國的年輕人打開一扇門,1997年葉嘉瑩將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退休金的一半計10萬美元捐出,設立了「葉氏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至今前者已頒發獎助24四屆南開學子。
2018年6月,94歲的葉嘉瑩又變賣了兩套祖上的房產,捐贈給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用於設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當時完成初期捐贈1857萬元。2019年,她又將1711萬元的積蓄捐給南開大學,用於中國的古詩歌教育。加上2018年捐贈的1857萬元,已累計捐贈3568萬元。
「『君子憂道不憂貧』,所以我從來不為自己的得失利害而煩惱。」葉嘉瑩曾說:「我自己內心有我的理想、有我的持守。我覺得這樣我就活得內心很平安,也很快樂。」
央視2018年播出一部紀錄片講述葉嘉瑩的晚年獨居生活。片中講述,她十年前不小心滑倒後才請了一位家庭傭工,但只負責白天做飯和清潔工作。她說,自己有詩詞為伴,並不需要人陪。
對於名利,葉嘉瑩一貫以淡泊處之。據津雲新聞報導,盡管早已是中華古典詩詞界的大家,但在2007年之前,葉嘉瑩一直拒絕電視媒體對於自己個人的採訪。後來助理張靜勸她,上電視不是為了宣傳您自己,而是借此普及推廣中華古典詩詞,葉嘉瑩這才想通了。
對於物質,葉嘉瑩更是淡薄。自1979年至2004年間,葉嘉瑩回國講學,不僅分文不取,沒向國家要過一分錢,就連往返機票都是自費倒貼的。葉嘉瑩將自己的積蓄全部捐出,自己卻過著「一簞食、一瓢飲」的節儉生活,從不追求物質生活的享受,傾全力將民族傳統文化中美好的東西,盡可能多的交付給祖國的年輕人,「所以要說愛國,我真正愛的是中國的傳統文化」。
除了將畢生積蓄遺愛人間,葉嘉瑩還留下了唯一授權的傳記電影,2019年年末,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在廣州圖書館舉行了全球首映,「女主角」就是葉嘉瑩。導演是拍攝過「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的陳傳興。
拍攝團隊赴十個地區取景,採訪葉嘉瑩親友學生43位,其中包括白先勇、席慕蓉、宇文所安等文化名人,整理出逐字稿多達98萬字,呈現葉嘉瑩樸實的生活樣貌、豐富的創作內涵,及崇高的人生態度。
陳傳興曾說:「葉先生非常嚴謹,我們每次去拍攝都要事先一個禮拜做好提綱,寄給她過目,最後總共累計了90多萬字的稿子,你可以想像是非常龐大的工作量。隨著與葉先生接近,我也等於修了一個中文系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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