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滄海一粟」 蘇東坡原寫「浮海一粟」 為何被寫錯?
台北故宮最近展出宋朝文學家蘇東坡親筆手書的「前赤壁賦」,揭開原來蘇東坡寫的是「浮海一粟」,而非「滄海一粟」,這句成語一錯就是1000年,引發議論。但此例其實也是「滄海一粟」,古文名言金句出現各種版本不勝枚舉,不僅蘇東坡的後赤壁賦、赤壁懷古都有「錯字」問題,就連李白名句「床前明月光」也被糾出遭後世「寫錯字」,甚至李白的「將進酒」中,「古來聖賢皆寂寞」被發現更早版本應是「古來聖賢皆『死盡』」。為什麼這些大文豪的金句都會出現「錯字」?
★床前明月光 日本「看月光」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許多人背唐詩的第一課,但你可知道,在日本也是經典的李白「靜夜思」,日本小學生背的版本竟然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華人讀的是「明月光」、「望明月」;日本人讀的卻是「看月光」、「望山月」。
發現華日版本差異的是一名很有「柯南腦」的中學生。2008年,東京華裔初中學生相木將希發現李白的「靜夜思」在日中兩國略有不同。相木出生在中國河北省,2005年移民日本。他在日本出版的中國語文讀本中發現日版的「靜夜思」和他在中國學的「靜夜思」不大相同。
相木將希並非「讀書不求甚解」型的學生。他和班上同學聯手進行跨越中日兩地的大考查,諮詢日本出版社和往復寫信問中國學者,發現中國的版本是明朝以後改寫的,日本的版本則被認為才是李白的原文。
中國學者告訴相木,日版的「靜夜思」和現存最早的宋蜀本「李太白文集」一致,愈早的版本理應更趨近李白原詩,清朝康熙皇帝欽定的「全唐詩」也採用「山月光」這個版本。而現今華文世界通行的版本最早可溯至明朝李攀龍的「唐詩選」,並出現在清乾隆年間蘅塘退士所編「唐詩三百首」,而「唐詩三百首」正是華文世界流行最廣的通行版本。
★聖賢「皆死盡」 更像狂李白
「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李白的「將進酒」,不管讀者是否喜好杯中物,都能朗朗上口。但就在2018年,中國一名網友發現網路上數位化的敦煌殘卷,唐人抄本所記載的「將進酒」,內容跟大家耳熟能詳的版本同中有異。
比方,一般人熟知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唐抄本是「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則變成「朝如青『雲』暮成雪」。而最令人意外的,則是「古來聖賢皆寂寞」變成「古來聖賢皆死盡」。而現在人們朗朗上口的「將進酒」,最早的版本只能推到明朝,比唐抄本晚了好幾個朝代。一般咸認,愈貼近作者年代的版本,愈能保留作者的原意。
如果將唐版和明版對比優劣,「高堂」明鏡跟「床頭」明鏡無分軒輊。但「青雲」比「青絲」更有意境,「雲」也可以和句末的「雪」形成對比。而過去討論「古來聖賢皆寂寞」時,總覺得跟「唯有飲者留其名」合起來有點「尬」,而「古來聖賢皆死盡」的「皆死盡」對上「留其名」就合拍多了。許多學者認為,讓聖賢「死光光」比「寂寞」,更符合李白的狂狷。
★蘇東坡夢道士 到底有幾個
蘇東坡的前赤壁賦有「錯字」,後赤壁賦則有「蘇東坡到底夢到幾個道士」的文學公案,真相也在故宮。民間流傳的「後赤壁賦」,內容為「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指蘇東坡夢到一名道士。但在故宮所藏的國寶級文物「元趙孟頫書前後赤壁賦」中,卻是「夢二道士」—夢到兩個道士。而趙孟頫所寫的這篇赤壁賦,此刻正在故宮南院展出,跟在故宮北院展出的「蘇軾書前赤壁賦」相互輝映。
史家考證,「後赤壁賦」自南宋後幾乎都作「夢一道士」,而現藏美國的北宋畫家喬仲常「後赤壁賦圖卷」則清楚畫出兩名道士,推論「二」與「一」的轉折點可能在南北宋之際。至於元代畫家趙孟頫為何獨作「夢二道士」,有學者推斷與元代一統時,流傳於北方(金朝)的蘇軾文集(版本上可能接近北宋)重現中原有關。明代之後,在不斷編纂的過程或是其他原因下,「夢一道士」成為此賦的通行版本。
不過,如果趙孟頫書寫前後赤壁賦的版本是參考北宋蘇軾文集,那他寫的「前赤壁賦」用的是「渺滄海之一粟」而非「渺浮海之一粟」,卻又跟故宮所藏的蘇軾前赤壁賦真跡不同。到底哪個版本才是「真」?
故宮文獻書畫處代理處長何炎泉認為,大文豪如蘇軾、歐陽修,填詞做賦字斟句酌、會一改再改,可能因此出現不同的版本。故宮所藏「蘇軾書前赤壁賦」是蘇東坡完成赤壁賦一年後抄寫贈於友人的親筆手書,只能說蘇東坡至少在寫完赤壁賦的一年後,使用的詞彙仍是「浮」海之一粟。但之後大文豪是否改變心意,沒有人知道。但也有不少學者認為,「浮」海變成「滄」海,是在輾轉傳抄和出版印刷過程中被誤寫。
★手抄本文化 版本多錯字多
為什麼名詩會出現這麼多不同的版本?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便指出,在印刷術尚未普及前,中國的古典文學有所謂的「手抄本文化」,而因抄寫者的知識水平和美學標準不同,會出現各種錯字、漏字、衍生字,甚至會憑自己的意思改動原文。而即使有像「蘇軾書前赤壁賦」這樣有作者親筆的「鐵證」,也無法確定作者最終採定的版本是什麼。
在台北建國中學教國文40年的退休教師陳美儒認為,讀古文「文字背後的哲學精神比表面文字更重要」,因為這才能啟發人生思考。過去她教書時若遇到出現不同版本的詩詞,便會把所有的可能一一列出,讓學生自己選擇哪個字?採用那個版本?從中鍛鍊思考能力和培養美學。
陳美儒舉例,就連經典情話「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到底是朱淑真寫的還是歐陽修寫的,目前也還無法斷定。她就把歐陽修和朱淑真的人生故事告訴學生,讓大家自己判斷「誰寫得出來」。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