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4束鮮花 祭母也祭黎錦揚

清明時節，洛杉磯玫瑰崗墓園有些熱鬧。蜿蜒的小路上停滿了車，起伏的山坡四處是鮮花散落，安息在青青草地下的靈魂等待著親人，我的車上裝了四份鮮花。

這個墓園很大，青青的草地鋪蓋了好幾個山坡，連綿不斷擴散向遠方。這裡安葬著來自世界各國、各種信仰的移民。世間的一切愛恨情仇、種族摩擦、金錢紛爭統統在此歇息。

墓園裡有四、五個大教堂，為人們舉辦追思紀念活動。山頂上的玫瑰天空教堂最大，可以容納200多人。教堂內寬敞明亮，講台背景是一扇巨大的窗，沒有窗框和窗架，只見一大片藍天白雲和陽光，我總覺得追思活動結束，人們的靈魂就從這裡走向天堂。

媽媽沒墓碑 沒插花之處

教堂四周是墓園，一道道一層層展向四方，離教堂不遠有片小坡地，我走上坡找到廖先生的墓碑，再往南跨五步，那就是媽媽的安息之地。這些年我就是這樣找媽媽，清明寄哀思。媽媽沒有墓碑，那塊草地上也沒有插花之處。沒有關係，我來了，媽媽就欣慰。

鮮花放在草地上「媽媽，我在這裡陪著妳，唱歌給妳聽，妳聽到了嗎？」我唱《上海搖》《梨花頌》《小背簍》……。媽媽是文工團的，她會畫畫，還會唱歌彈琴，她在天上聽我唱歌，整個天空都是溫情。坐在這裡心情格外寧靜，好像媽媽望著我微笑「小胖子唱得好，以前我怎麽都沒聽過呢？」我小時候特別害羞，從來不敢在人面前唱歌，現在也是用喇叭播放的。

今日風和日麗，陽光暖心，遠處大樹下有個男子雙手相握而立，抬頭眺望草坪一動不動。他也是在陪母親還是愛人、兒女？這樣重情意的人令人敬仰。人間總有些情結令人難以放下，這片翠綠的草坪讓人寄託深深的情感和銘心刻骨的愛，哪怕只是片刻！人是有靈魂的，墓園就是通向天堂的驛站。

我坐在小凳上仰望天空，與媽媽一起聽歌，感覺特別美好。遠處走來一女子，她是墓園工作人員，她問我：「這裡沒有墓碑，妳確定妳媽媽是在這裡嗎？」

「應該是，那是一個工作人員告訴我的。」幾年前一個墨西哥小夥子開車帶我到這裡，仔細測量後確定這就是媽媽安葬之地。過去的事太悲哀，不想再提起。

女子說了「妳到山下辦公室去查證一下，確定位置，同時舉報那個違規的陳經紀人。」我想這些話不用我說，上帝都已經聽到看到了。

時間過得太快！沒有時間去山下辦公室。

書痴遇書蟲 念彼得先生

我起身越過一片大草地，去把另一束鮮花送給彼得先生：「洛杉磯頭號大閒人，你好嗎？怎麽都不說一聲就跑了？」鮮花放在劉先生的墓碑前，彷彿又見他瞇縫著眼睛微笑著說：「不好意思啊，謝謝妳啦！」

彼得先生早期在世界日報當記者，他愛書如命。熟知天下事，明白兩岸的歴史，是非分明。我和他在書店相遇，聊得投趣，他是書癡，家裡藏著很多書，遇到一個愛寫的瀟瀟，就像挖到一個書蟲，棄捨難分。我的書擠不進他的書架，但寫書人卻成了好朋友。我倆常約在附近墨西哥小餐館聊天，一杯檸檬茶聊到店關門。他表示：「我是洛杉磯頭號大閒人，妳有空聊，我隨叫隨到。」

天意難測，冥冥中彼得先生有特殊感覺，他把那本珍藏的香港絕版《中國民主血路》贈予我時說道：「我認為它放在妳那裡會有更大成就」。他還把新買的莫言成名小說《豐乳肥臀》《檀香刑》和一套《紅樓夢》和《金剛經》都給了我。世事無常，疫情中，彼得走了，走得無聲無息。幸好他把這幾本珍貴的書送給我，感謝他的信任。彼得先生放心吧，我珍藏著呢。可惜的是他珍藏的梅葆玖給他寫的親筆信，被後人與舊書一起扔進了垃圾箱，他贈予我的書便更有使命感了。

彼得先生，我的使命尚未完成，明年我會再來匯報。

墓碑刻藥箱 俞醫生儂好

我捧著第三束鮮花，在另一段山坡上找尋找，今日很順利，一下就找到了俞醫生的安息之地，他的墓碑上刻著一只藥箱，還有一根魚竿，那是他的一生愛好。我又想起媽媽沒有墓碑，媽媽曾經說過要做一個雕塑的，可現在連一塊墓碑都沒有，心疼。

陽光下的草地鬱鬱蔥蔥，那是許許多多生命在這裡重生，靈魂生生不息。俞醫生是洛杉磯小有名氣的畫家，書法也出類拔萃。他臨摹徐悲鴻的馬，和乾隆皇帝的正楷惟妙惟肖幾可亂真。

俞醫生是一個勇敢面對死亡的人，當他患了胰腺癌時，他放棄手術治療，選擇了安樂死，為的是享受最後的生命自由。他真了不起，他是寧可享受有價值的短暫人生，也不拖延沒有品質的日子。

他的墓碑背靠圍墻，面朝夕陽居高臨下眺望人間。他特地選擇了4月5日，希望大家別忘了他。今天我來了，輕輕說「俞醫生，儂好伐？今朝清明，給你送花來，開心伐？」彷彿聽見他笑了：「謝謝儂啊！瀟瀟來看我，我是老開心額。」

我捧著最後一束鮮花在南邊的草地上轉來轉去，找不到黎錦揚先生的墓地了。

找不著墓碑 忘不了黎老

來了一輛工作車，司機願意帶我去找，跟著他又轉了一圈又一圈也沒找到。去年來的時候，黎老在一個圓圓的小廣場邊，很古老的一塊雙人石碑，上面刻著一個「黎」字，右邊刻著妻子的英文名，左邊是空白。黎老的墓碑沒有名字。今天連這塊石碑都找不見了。

「黎老，你跑哪兒去玩了？」我打電話給他女兒，女兒給我一張地圖，我又開車上山，那居然是個完全不同的地址。黎老真的不見了，墓園裡的人也陸陸續續走了，我還開著車漫山遍野找黎老……。又路過那棵大樹，樹下那個男人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如此癡情，世上難得，那安息之魂也算幸福之人了。

山下的大門要關了，我也感到累了。為黎老先生唱的「夜來香」在車裡回響著，鮮花放在了草地上，「夜來香，我為妳歌唱，我為妳思量……」，以前黎老聽到我唱這歌就會默默流淚，他說七哥黎錦光最有才，文革受苦了。黎老送我的那本英文書《China Saga》，教導我要努力學英語，練習翻譯這本書。我很慚愧不夠努力，黎老給我的鼓勵和教誨，永遠是我生活的動力：「妳是寫作天才，妳要日日夜夜寫作，不要浪費時間，別做地主了。」「寫作是24小時工作，記住娛樂第一，寫作萬歲。」今生遇到這樣一位大文豪，真是蒼天給我生命的恩賜。

「黎老，無論你在哪裡，我都不會忘記。」你喜歡吃的乾煎全魚、紅燒肉，我下次帶來，你可別跑遠了。」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玫瑰崗的清明時節並不是雨紛紛的，加州陽光下漫山遍野的青青小草爭先恐後地冒出，它們翠綠茂密茁壯成長，它們象徵著生命永不止息。媽媽有沒有墓碑，黎老沒有碑上刻名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