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頻道

* 拖拉類別可自訂排序
恢復預設 確定
設定
快訊

中共建政75周年音樂會 溫家寶、胡錦濤沒露面

瀕臨絕種帕米爾盤羊基因複製成功 蒙州男子卻觸法

封面故事/1個時代的氛圍 憶文藝

張文藝的筆名是張北海。(江青提供)
張文藝的筆名是張北海。(江青提供)

又一位至親好友失散、散失了,今年(2022)8月17日張文藝在紐約突然離去,幾小時後由夏陽傳來瑞典的微信中獲悉,一時之間欲哭無淚,人生聚散無常,別離是人生中最令人神傷的無奈!

2022年9月2日,張文藝葬禮在紐約中國城五福殯儀館舉行,我人在瑞典,無法趕回,葬禮上我們全家由母親江巫惠淑率江青、江秀、江山、江川獻上花圈,悼念這位摯友,想來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寫此文,聊作對老友的緬念與哀思。

他熱心待客 也教人品酒

1970年8月下旬,我別井離鄉飛往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天地—美國洛杉磯,剛結束了痛苦的婚姻,感到自己唯一的出路是斬斷一切往時,往前看、往遠飛、愈遠愈好。

以前素未謀面的張文藝、周鴻玲夫婦受友人電影導演陳耀圻之託,熱心相助,接機後送往我友人單氏姐妹家,沒多久他們夫婦在聖莫尼卡(Santa Monica) 替我覓得一簡陋住處,是汽車間房頂上加蓋上去的一間陽光永遠射不進的房。我從A、B、C開始學英文,其他一切由零開始。他們幫我報名上英文課,申請裝電話、接煤氣水電、辦銀行開戶手續、學習開車。至今記得文藝教我開車時嚷嚷:「教你開車,怎麼你性子比我還急!?」為了設法把家裡資助的錢用到最長的時間,我不捨得添置電視機解悶,也為了省車費不捨得出門。

燈下趕不走自己的身影,關了燈我又怕黑,一生中我没有一個人住一整間屋子的經驗,尤其是那段時間晚上經常做噩夢,只能徹夜開燈,半夜裡要是在燈下醒来,「影子」就更大也更陰森了。愈坐愈覺得渾身上下發冷發麻,於是就跑到離我住處有十條街的張家「避寒」。

記得有幾次午夜驚魂(做噩夢),也在半夜打電話求救。自覺打擾他們已經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但他們總是伸出溫暖的援手。雖然是自己的選擇到没有人認識我的環境,一切重新開始,但僅僅在一瞬間,我從雲端滑入到谷底……那年我24歲,感念當年他們夫婦雪中送炭並開導我認清殘酷無情的現實。記得在美國過的第一個春節,我和他們全家吃了年夜飯後去聖莫尼卡海邊散步,星空、巨浪、海風,忽然思念萬里之外兒子的思緒襲來,我一下子招架不住,癱倒在沙灘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一聲不吭,靜靜的陪我……

我們有共同的一些話題和朋友,首先當然是張文藝二哥的女兒小妹兒(張艾嘉)。小妹兒父親是空軍,在她一歲時不幸遇難,小妹兒在奶奶家長大,文藝跟二哥最要好,所以疼愛姪女,兩人十分親近。艾嘉和我在電影界同行外,我們年少時也同時跟兩兄弟談過戀愛,文藝笑說你們差點做妯娌;陳耀圻在南加州大學唸電影系時,跟同校唸比較文學碩士酷愛電影的文藝是摯友,畢業後到台灣電影界發展,經余大綱教授介紹我們相識;待人接物周到又熱心的盧燕跟我及文藝是舊識,在洛杉磯偶偶會聚一下,記得好幾次她帶我們兩個一起去作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家玩,亨利是個老頑童,邀請我們陪他打乒乓球,嘻嘻哈哈沒有一點架子,文藝喜歡他的黃腔;文藝和盧老太太都一口京片子,喜談京城裡的梨園往事和掌故,兩人張口閉口永遠稱北平,我在北京舞蹈學校住校六年,對京城人的衣食住行還熟悉,所以跟文藝談故都時有不少談資。

我在洛杉磯住了不到兩年,周末他們喜歡帶兒子Chris遠足,怕我孤單常邀我同往,附近有不少酒莊,我們會自帶滷菜、茶葉蛋作午飯,去品免費葡萄酒,有時去海邊買活螃蟹加工,以前完全不會喝酒的人,慢慢的也喝出了味道,當時需要借酒澆愁抑或本性貪杯?多年下來現在已經養成了喝葡萄酒的習慣。朋友誇我酒量不錯時,我總是說:「教我喝酒的師父是張文藝,能不好嗎!?」

張文藝在大理珥海邊。(韓湘寧/攝影)
張文藝在大理珥海邊。(韓湘寧/攝影)

他開專欄 談歷史文化

1972年春季我開始了加州柏克萊大學的教舞工作,工作之餘,幾乎所有的時間全被「保衛釣魚台運動」占據。七十年代開始,以台灣留美學人為主的「保釣」轟轟烈烈席捲而來。在美各大院校的「保釣」人馬,大串連似的,投奔大本營——柏克萊。我自然而然地被如火如荼的狂熱感染而捲入其中,大家屢次要求我為「保釣」做籌款演出,我樂此不疲。

當時在柏克萊讀博的同事劉大任、郭松棻都是學比較文學,跟文藝是摯友,大家藉「保釣」經常聚會,文藝愛酒、愛朋友、愛支持抗爭、愛高談爭論,所以頻出現在大本營中。知道他本來就對拿博士學位的事無所謂,看到「戰友」們廢寢忘食投入「保釣」,而寧願放棄博士學位,他也自然而然束書輟學「隨大溜」。後來文藝寫了個劇本「海外夢覺」,就是以釣運為背景。

1971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正名入聯合國,第二年因保釣被台灣當局貼了「左派」標籤的留學生上了黑名單,大多數報考入聯合國語文司中文處任翻譯,都搬遷到了紐約居住,文藝全家住在皇后區Jackson Hights 。中國政府對加盟聯合國的「新血」表示歡迎,1974年邀請大家到中國遊覽参觀,瞭解中國的新面貌。但這批知識分子,旅行前後判若兩人,開始時意興風發歡欣鼓舞,接觸到真相後變為失望和沮喪……幻想破滅後,文藝一邊在聯合國任職,一邊為報刊寫文章,以緩衝一下公文翻譯工作的枯燥乏味,文章主要登載在李怡主辦的香港雜誌「七十年代」上。其中他翻譯的劇作家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4萬字的長文「在中國」最為人曉。1983年開始,文藝還在「七十年代」開了定期專欄「美國郵簡」,文章包括時聞、歷史、文化、評論和思潮。

他遠走非洲 還學了攝影

文藝在北平上美國幼兒園,在台北上美國學校,六十年代中期在美國加州唸大學,七十年代又在紐約工作,文藝尤其喜歡紐約大都會的包容和多元,退休後為了興趣,也為了更有廣度深度的寫紐約,在紐約大學花了好幾年選修了六、七門課,教授都是研究紐約的專家,教學內容五花八門:歷史、都市發展、文化現象、工程建築……每個星期兩晚課,每門課三個月。因為他英文底子好,跟不同年齡、背景、膚色、文化、政見的人,都能聊在一起,所以他筆下的紐約,貼切瞭解美國社會和文化,與任何人寫的角度都不一樣,娓娓道來細微末節又妙趣橫生,紐約歷史掌故信手拈來。讀者喜聞樂見他廣闊的新視野,專欄一寫就寫了15年。

他感到聯合國工作是「鐵飯碗」,工作時間也有彈性,只是官僚機構有太多的規範,總而言之想換個自由環境。1975年張文藝遂申請遠走非洲,替肯亞的聯合國環境規畫署工作三年,我跟文藝笑說這是去赤道自我流放,要脫胎換骨。去了肯亞後,文藝還學了攝影,偶有照片寄來,看他們全家逍遙自在,生活條件相當優越,旅行背景全是大自然風光,一反大都市生活作風,很為他們高興。至今我還保留著他們從非洲寄給我的紅酒色的蠟染長袍,非常別緻與眾不同。

1978年某日,大白天我正在SoHo舞團排練,突然接到文藝打來的電話,說他們全家三口回紐約了,現在飛機場,但暫無地方可落腳,問是否可以先在舞團排練廳後面的小公寓安頓下來,然後騎馬找馬?我不假思索的一口應承:「趕快把行李從機場直接拉過來吧!」

為了將舞團和居家分開,當時我在紐約中城租了套政府給表演藝術工作者的公寓,所以可以讓他們住在SoHo排練廳後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公寓中,唯一的問題是舞團排練時間長,音樂又不絕於耳,感到會打擾他們的作息時間,他們卻非常讚賞我的毅力和對舞蹈的狂熱,日日夜夜馬不停蹄的工作。很難得的是近距離的接觸,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我們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快,排練之餘有時我也會到後面聊聊天。鴻玲學的是會計專業,看我完全不會做帳,而舞團是非營利機構,帳面尤其要清楚,否則很難申請政府補助,就在舞團兼職當了會計。大家同在一個屋檐下,文藝的家人大姊、姪子、姪女;鴻玲的弟弟都和我母親及弟弟們說說笑笑有來有往,所有佳節也一同慶祝,宛若自家人一樣親近。

張文藝在紐約。(韓湘寧/攝影)
張文藝在紐約。(韓湘寧/攝影)

他寫俠客夢 搬上大銀幕

文藝在SoHo區買了層樓中樓複式的倉庫統倉,裝修完畢後搬了過去,跟我在一個區幾步就到。文藝除了跟住在SoHo的許多藝文界、畫家來往外;跟學術界在曼哈頓居住的王浩、陳幼石、鄭培凱、高友功、夏志清,都很談得來;聯合國的同事大都是「保釣」時的「戰友」,當年志同道合結下的友誼;影劇圈胡金銓、羅大佑、張艾嘉、盧燕、蔡瀾進出紐約頻繁,也都是我們共同的舊識。周龍章的美華協會百老匯四五六藝廊跟文藝門牌三六六號百老匯家一步之遙,經常會有熟人的畫展開幕或新聞發布會在藝廊舉辦,文藝熱心捧朋友的場又有酒會,之後還會去中國城聚餐,他喜歡朋友,朋友也喜歡他,尤其是他講事論理總是在點子上,沒有廢話、假話,辯論問題也是有板有眼有幽默感的性情中人。

1995年文藝想到自己退休年齡將至,起意用自己家族的故事作背景寫部武俠小說,做了兩年研究蒐集資料後才動筆,直到2000千禧年完成巨作「俠隱」。我是最早的讀者,出版後他還送給了我好幾本,要我分送給有興趣也懂的朋友看。他對老北京的情結通過寫「俠隱」圓了他的思鄉情、故國夢,他自認為:老年還是可以做夢,這麼看的話,也不妨說《俠隱》是一個千古文人的俠客夢,同時也是給老北京的一首輓歌。書中細細描繪當時古都的人、事、景的地誌,包含過年節的各種講究。我是個好吃之人,北京風味的美食書中有大段篇幅描寫,看得很饞人但過癮。

用筆名張北海寫的「俠隱」由姜文導演拍成電影「邪不壓正」,拍攝前,文藝曾跟姜文說:「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去拍,否則就不是有創意的電影。」2018年上映後我迫不及待去看了,感到看不到原著的影子。聽到有人問文藝:「電影拍得怎麼樣?」 他的回答千篇一律:「我沒有看過,因為電影已經不是我的創作了。」此話當真也不當真,因為我們討論過電影觀後感,他認為文字和電影是兩種語言和手段,既然有人拍電影他就要放手,作者絕對不可干預導演。另一方面他告訴我已經開始著手寫「俠隱」的電視劇劇本,他以為自己寫劇本,可以清楚表達他書中原想表達的主題內容和人物。

他重摔領悟 珍惜光陰

後期跟文藝的交往也和電影有關,一天他說來家找我有事相商。原來有電影公司委約他寫電影劇本,根據徐訏原著「風蕭蕭」改編,「風蕭蕭」是抗戰時期通俗的諜報愛情故事,因是暢銷小說在港、台多次改编成電影、電視劇,在大陸也曾改编為話劇。他已經完成了劇本初稿,來我家時還帶了原著要我對照著看。我受寵若驚,告訴他:「我在香港時認識徐訏先生,但你身邊有無數『高人』,哪裡輪到我指手畫腳?」但他說能夠看電影劇本的朋友不多,而我又是講真話的人,他願意聽。於是暑假時我帶了劇本和原著回了瑞典,用功地讀也做了些筆記。幾個月後回到紐約,跟他談了意見和想法,但最後的結果就無從知曉。

原因是沒有多久,劉大任到我家聚會,打一年一度的麻將,帶了幾條香菸要我有機會時轉交給文藝。我打了電話約好去文藝家送菸,鴻玲開門後文藝要我上二樓,一照面這一驚非同小可,文藝脖子上打了白石膏,完全不能扭動。原來前幾天在紐約街上,他一隻眼突然瞎了,走路失去平衡,回家後不慎踩空,從二樓樓梯滾下撞到硬物所致。看他瘦長的身影有氣無力地斜靠在黑皮沙發上,心裡隱隱作疼,那天在他家聊了很久很久,天黑了才告辭。

老友2022年追思張文藝,左起周龍章、李安、羅蘇菲、江青。(江青提供)
老友2022年追思張文藝,左起周龍章、李安、羅蘇菲、江青。(江青提供)

這突發的變故,使他出院後對以後的生活作了新規畫。與我談新規畫時文藝並沒有傷感,談到年輕的時候不願意接受的現實,但現在接受。在無多的歲月裡,他想把應當做的事做完,寫過的文字要好好整理,人生的意義還是要做你要做的事,直到臨死……他也表示不可能再跟外界多接觸,自己目前一眼瞎、耳不聰、走不穩、腰不直、牙不好……因為意識到生命有限,他要好好把握最後的光陰。我點點頭,表示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此後,我關心他的身體,但打電話無人接,往郵箱寫信也不回,只好尊重他的意願,沒有跟他主動再繼續聯繫,所有的朋友也失去了他們夫婦的音訊。

讀到他接受「人物」採訪時說:「俠隱裡面藍藍問李天然,她說難道人生就是這樣,相聚一場,歡歡樂樂,然後曲終人散?李天然說,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問我的人生觀是怎樣的,就是這句話。」

幾天前回到紐約,參加了9月16日下午,在美華協會四五六藝廊開的張文藝追思會,近20位好友聚在文藝當年常去的場所,緬念與文藝的交往,氣氛十分溫馨。大家不約而同的談到了他愛喝威士忌的趣事,也談到了無論春夏秋冬,也無論任何場合,文藝的那套招牌行頭:泛白的藍牛仔褲、白球鞋,不羈的嬉皮士形象伴隨了他這一輩子。我跟李安都愛燒飯,還討論了文藝家中喜歡鄭重其事的請朋友吃的招牌炸醬麵,用醬用料文藝都有傳統的講究,我們用心卻學不來。

他好友齊聚 悼瀟灑身影

我剛寫了此文,追思會上將文章內容描述了一番,大家當故事聽得津津有味。李安則表示人如其名「文藝」,他在曼哈頓百老匯的樓中樓裡見證了近半個世紀大半個華人文藝圈,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還當上了紐約的孟嘗君,家中永遠都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各路人馬不約而同的喜歡聚在他的樓中樓裡,一起暢飲、暢所欲言夢想和信念,文藝代表了紐約一個時代的文藝氛圍。

記掛著過去這幾年間文藝的文字創作,「俠隱」的電視劇劇本和改編「風蕭蕭」完成了嗎?其他要整理的文字準備出文集整理到了什麼程度?鴻玲告訴我文藝的書桌上一疊疊書寫好的紙放得好好的,但他書寫了些什麼自己並不清楚。重要的是文藝很享受這幾年與人隔絕的生活,感到活得清靜而自在,況且他走的如此安祥平靜,就像熟睡了的孩子一般。

今年90歲的夏陽看了我給他寄的追思會合影後,回信:昨天看了這個眼淚都流下。是啊!嘆隨著文藝的離去,他代表的那個歲月一去不復返!「曲終人不散」 寫此文時我沒有跟他散失,文藝雖遠走它鄉,我筆下、心中,他永遠在眼前。瞧——他手中拿著一杯威士忌,侃侃而談!                            

 (2022年9月5日初稿於瑞典,9月17日於紐約完稿)

聯合國 北京 瑞典

上一則

理財百科/你的退休老本 存夠了嗎?

下一則

旅遊/阿拉斯加朱諾 唯一擁有冰川的首府

延伸閱讀

超人氣

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