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王文興談文學評價 如股票難預測

（原文刊於2022年6月聯合報）

作家王文興向來以精寫慢讀著稱，小說主題與文字運用都很獨特，創作思維引人好奇。他的學生、中研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單德興自1983年起，多次訪談恩師，近日出版「王文興訪談集」（文訊），王文興在訪談自承，創作本身也許只是種病痛，當創作止息，就是對創作者最大的報賞，讓讀者一窺他的世界。

作家、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教授郝譽翔表示，王文興的小說本來就不好讀，若不是單德興以學者專業與師生間的信任提問，作品謎題恐怕沒辦法打開。她認為，這本書不但是作家王文興與學者單德興的對話，也是老師王文興與學生單德興的師生情誼對話，更是兩位文學深耕者間的對話。

訪談橫跨40年

這本由單一學者針對單一作家跨越數十年的訪談集，令人聯想美國著名文學雜誌「巴黎評論」中最持久也最著名的專欄「作家訪談錄」。單德興說，他28歲首次向當時44歲的老師提出訪談請求時，得知老師和自己一樣都喜歡閱讀巴黎評論的專欄，從此啟動至今近40年的長期訪談。

訪談集集結單德興至2021年中，總共六次訪談，主題圍繞文學、創作、宗教等。王文興在其中暢談創作歷程，自揭後來已收入《新舊十二文》（洪範書店）的短篇小說〈一個公務員的結婚〉，他自己不喜歡，但他的老師夏濟安認為不錯，類似這種「自己不滿意、別人說好」或倒過來的例子，在他創作初期還不少。

奠定王文興創作自信的，是收入《十五篇小說》小說集的〈欠缺〉。他在訪談中表示，從這篇小說後，他不再問他人自己是否該這樣寫，而是相信自己就該這麼寫，「走到我自認為正確的方向」。再下一步演變，就是已獲公認為台灣小說經典的《家變》。

即使是家變，王文興認為還有個缺點，就是不夠通俗。他理想的自我創作要求是信、達、雅，其中又以信最重要。這也是為何他從家變開始，就屢以自創字、注音符號、黑體字、空格、畫線等特殊表達，充分傳遞想說明的訊息。

王文興在文學語言風格的最高要求，其實是和諧與統一，也清楚這些文字特殊，會使他與和諧與統一有距離。王文興不願因此犧牲他眼中更重要的信實。他以英國詩人布雷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名詩〈老虎〉(The Tyger)為例，這首詩雖達到和諧統一，但也因此遷就於簡單文字，以致未能深入主題。

創作不考慮成敗

對單德興提問如何面對在文學史上的評價，王文興表示，書與作家在史上的評價，就像股票般難以預測，例如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白鯨記》(Moby-Dick; or, The Whale)就在文學史上沉寂100年後忽然翻紅。他認為這種文學評價如同股票起起落落，並無客觀標準，也就從未把自己與文學史合起來想。

他認為，對多數作家來說，創作行為不會考慮成敗，也不考慮樂趣或滿足、自豪，只會考慮任務完成的解脫，也只剩解脫而已。也許創作本身只是一種病痛，它的止息就是你最大的報賞。

細讀王文興種種自剖，郝譽翔認為，這本訪談集就像在為王文興解謎。她說，王文興的小說需要精讀，讀者如果不細心，不易捕捉到他小說背後的意涵。訪談集讓人對王文興的創作過程恍然大悟，這也是因單德興的悉心提問與師生默契，才能讓王文興願意親揭謎底。

郝譽翔舉例，像《家變》中有段主角的日記呈現，有人認為小說中為何要穿插這麼長的日記，王文興在單德興提問下說明，他曾考慮過這形式是否調和，但最後仍認為必須放入這不調和的一段，才能全然表達書的本意。

訪談集以問答呈現，也讓郝譽翔讚賞不已。她指出，許多作家訪談文，都是呈現作者解讀後的結果，往往變成表現作者個人意思，無法作為學術資料引用，也可能曲解受訪人意思。單德興的訪談以學術研究精神縝密進行，成為提供解讀王文興玄妙世界的一把鑰匙，也實踐了訪談最重要的意義，貴在求真。

1983年初次訪談王文興，對單德興來說，另有生涯深遠影響。他自承初次訪談給了他很大自信，之後訪談過數十位中外作家及學者，也譯過諸多文學、宗教訪談集，出書「訪談的技藝」，成了他人眼中訪談名家。如今對恩師的訪談集結成書，不但是他寫、編、譯50多本書中歷時最久的一本，意義更重大。

這本書近半比率圍繞文學與宗教，有如身為天主教徒的王文興，與身為佛教徒的單德興的相互激盪。單德興說，他很意外王文興受訪時，對佛教、道家的文本非常熟悉，詳加解釋分析，甚至事先就傳資料來。王文興視聖經為文學作品的相關分析，以及認為道教源於猶太教的看法，在知識上也聞所未聞。

單德興說，能有這本書，王文興老師會說是天主的安排，他會說是因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