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告別與思念
對於長居海外的遊子,最怕深夜鈴響,那電話鈴聲像劍,刺破黑夜的悠長和悲涼。一個友人囑咐姊姊,千萬別在半夜來電,她會嚇死的。後來她母親去世,姊姊把後事料理完畢,才通知她。
她淚如雨下,即刻買票回家,在家裡跟姊姊一起整理母親的遺物。母親的書籍和衣服,整整齊齊放在原處,她捨不得丟,希望一切都是從前的模樣。但是姊姊堅持要清理幹凈,該送的送,該扔的扔,然後把母親的老房子裝修後售賣。她覺得姊姊太無情,把她對母親的思念一刀切斷了,但是姊姊無情嗎?母親年老體弱時,都是姊姊一家在照看,而她在美國過逍遙日子。姊姊冷靜理智,給了她兩個建議,房子售賣後,兩姊妹對分房款,另外一個方案是:你若真捨不得母親,房子歸你,給姊姊一半房款,成全你把母親的思念全部留下。
感情很濃烈,但現實很骨感,北京房子昂貴,朋友哪買得起,她已經當了十年的家庭主婦,只能選擇賣房!放手,拍照,跟母親的遺物沉痛告別。
跟親人的遺物告別,那份疼和淒惶,不敢回頭,不敢觸碰。記得那是2017年的一個午夜,尖銳的午夜電鈴讓我沒有勇氣提起話筒。一個轉身,我已是沒媽的人了!人懵了,身體也空了。四天前還和母親通過電話,她聲音洪亮,希望我夏天回國一趟。本來計畫一場愉快的團聚,誰能料到已是陰陽兩隔。
幸好我還有父親,還有父母的房子,母親的大部分遺物都可以暫時保留。她的衣服,她的書,她的筆記,都擺放在原處,恍惚之間,我覺得只是一場夢而已,夢醒了,一切都是從前的樣子,母親只不過出了一趟門,隨時可以回家,隨時跟我們閒話家常。
誰能坦然面對那些遺物?當記憶鋪天蓋地迎面襲來。我天性叛逆,而母親也是極有個性,我與母親曾經相互傷害過。只是最濃的血,最親的情,再多的怨,風一吹就散了。綿長的記憶裡,堆積了親密無間的美好時光。
我在整理母親書籍時,翻到一本圖畫雜誌:《一年級小學生》。在我年幼時,母親為我講過這個蘇聯故事。小時候我害怕一個人走路,因為故事裡的孩子一旦迷路,便困在了森林裡。母親說,那是在莫斯科,你在重慶怕什麽。書櫃裡有兩本《希臘的神話和傳說》,記憶縱橫交錯,那年我去義大利的卡布里島,島上有藍洞(Blue Grotta)。藍洞的傳說讓我聯想起母親講過的希臘神話:藍洞裡住著一群女妖,她們歌聲銷魂,海員們忍不住停航傾聽,不覺間神顛魂亂,船沉到了海底。
母親的書櫃裡還有三本《紅樓夢》,那是我15歲那年,母親送我的禮物。記得當年她對我極為嚴厲,要我專注數理化,不要看閒書,但她依然會記住起我的愛好。多少個春秋遠去,《紅樓夢》一冊和二冊的書脊已經磨損,書頁已經泛黃,只有三冊還完好無損。看來我年少時就喜歡《紅樓夢》的前80回,對高鶚的續貂沒有興趣。
那些飽含了愛和思念的書,我能狠下心,或送或棄嗎?可是我也明白,終有一天,我要對它們揮手再見,誰也無法改變生命的終極規律,時光也會把我帶遠。
我在收拾母親遺物時,還發現了她年輕時的畫作,筆法細膩生動,富有詩情畫意。我想起她曾經說過,她並不喜歡醫學,她愛建築和繪畫,是稀裡糊塗考進了華西醫學院。記得小時候,家裡的冰箱在搬運過程中碰壞了綠漆,母親用白油漆在破損處畫了一頭可愛小鹿。母親的畫作不多,我可以帶回美國的家,讓她的作品陪我度過餘下的人生。但終究有一天,也會消失在凡塵的煙雲中。只是存在過,美過,也就足了。
在母親的衣櫃裡,我還發現了幾件我少女時代的舊裙子。母親曾經一手設計,一手縫製的裙子,隔著悠長的時光,重新又搖曳在了我的身上。母親在6月離去,每年6月,我都會穿上她為我縫製的裙子,去她的墓地陪她說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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