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給親愛的
親愛的,門口的垃圾車隆隆地抬起了我們的大回收桶,嘩嘩地把裡面滿滿的紙張、筆記本等倒入它胖胖的肚子裡。那些,都是你半生的心血。
太陽終於出來了,我決定把車庫裡躺了幾十年的那一大箱拖出來,坐在門口慢慢地從箱裡層層堆疊的紙本裡,翻閱你年輕時的足跡;爬梳那曾經追尋與辛勤鑽研的歷程。
最早期的是1966、1967年的文章,教授在右上角給了A。更多的是各種不同材質的紙張及打字機完成的田野調查資料與研究報告。我記得在沒有電腦的年代,你經常「打打打」,指頭飛快地在打字機、文字處理機的鍵盤上敲出你的文思。
多年來,我常抱怨你的筆跡潦草難辨,但箱裡的一大堆筆記卻相當易讀,大多是你上課和田調的手記,以及老師、朋友等的聯絡資訊。筆畫間仍看得出是你的字跡,也許年輕的你多了些耐性。還有幾本你研讀語言的教材與習作。你曾多次敘述如何在初訪的異國被當地樸實濃郁的人情所震撼,那是你這大城市男孩所不曾經歷、甚至想像過的。在這些泛黃紙片的密麻文字裡,我看到20歲的你用新學的語言生澀地與人溝通。陽光照著你好奇又充滿興味的臉龐,笑容和眼裡的光彩流露出對這新世界的憧憬—如同過去你曾告訴我的許多有趣故事。
翻過許多頁後,是你數年間腳步、汗水和腦汁、情感交織的紀實。你在艷陽下,走過一村又一村,採集研讀計畫裡所需的資料。你燦笑著與村人搏感情,也與同儕談論當時火紅的披頭四。
有人聽聞你愛芒果,背了一大袋跋涉過幾個村莊來送你,那是你畢生難忘的重情。而你,雖不贊同鄉人為結婚排場而舉債鋪張的習俗,仍貢獻大半生活費幫助他們完成婚禮。違背自己原則的理由不光是為了朋友,也為了尊重別人不同的宗教、文化及禮俗。「這是讀文化人類學的最基本態度」,你說。
你多次講過當年在異鄉是如何由初體驗的震撼到全心融入、接受,甚至「以身相許」,笑稱自己前世一定是當地子民。但你終究不得不在學業完成後回國。畢竟,人生的旅途難免有許多岔路。後來每當你遇見那個國家移民來的人時,便熱切地以他們的母語來交談,可惜總換來冷漠與不耐。最後,你不得不壓下自己的熱情並學著習慣。「這些能移民出國的人是不同的。」你下結論。啊!這也是你田調的後序嗎?
因著對那片土地的感情,你常想再回去探訪。可惜許多「計畫趕不上變化」的因素使你一直無法成行。然而,我也不曾料到在你離開那個國家半世紀以後;在已沒有你的家裡,我竟代替你走回時光隧道,重遊當年的鄉野。
箱裡的字跡漸漸模糊,唉!我畢竟也老花了,你年輕的文字讓我的老眼不堪負荷。雖是冬天的日頭,照久了腦眼也昏花。
在過去數十年裡,這一大箱常造成我清理上的困擾。好幾次建議你處理它,反正文憑及論文都完成了。但你總推三阻四,讓我無奈嘆氣。現在我懂了:它記載了你前世的愛、今生的情,還有年輕時的夢。
可惜我已沒機會和你探討這個箱裡的領悟。今天是你離家兩周年紀念日,相信你和我一樣至今仍被突如其來的噩耗震驚著。一生第一次進醫院的你就直接被送入急診室,接著立即轉加護病房。當天醫生就叫我要帶你「回家安寧,好好尊嚴地走」。
尊嚴是什麼?我不想知道。但我深深理解「不捨」的痛楚。
你捨不得走;我也捨不得你走。醫生說腫瘤大到無法開刀或化療。但你一直都沒痛感啊!那是幸,還是不幸?
你的博士證書及出版的論文仍好好地收在櫃子裡。請原諒我必須捨棄這一大箱青春與心血的見證。你走後,我突然發現自己老了。與其將來任其他人隨意丟棄,不如讓我來代替你重回當年走過的歲月。你會理解並同意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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