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張純如逝世20周年 從未被遺忘

今年是我們的女兒張純如逝世20周年。2004年11月9日深夜當我聽到純如去世的消息時，好像是被雷電擊中，我跌倒在地，這是一個生命難以承受的打擊，我的生命在那一剎那完全改變了。20年後的今天，我仍然還活著，回顧今昔，我要感謝我周圍的親戚朋友們，尤其是那些愛護純如的人們，是他們的愛把我拽回這個世界。我決定我得活下去，而且要有意義、要有目標的活下去。

★她的一生 做想做的事

純如曾經說過：「文字是保存靈魂精華的唯一方式 。」純如又說：「每個人都會死兩次——一次是肉體的死亡，一次是在他人的記憶中消失。」純如的一生做了她想做的事。在這20年裡，我和我的先生則致力於保存她的記憶。

純如生於1968年，在她短暫的36年裡出版了三本書，這三本書都與中國有關。第一本「中國導彈之父—錢學森」，是描述錢學森在美國和中國之間曲折的一生。一位航太空工程領域的天才，不幸捲入美國麥卡錫主義的漩渦，最終成為中國導彈之父。

純如的第二本書《南京浩劫——二戰中被遺忘的大屠殺》，於1997年南京大屠殺60周年出版。一時轟動美國，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達三個月之久。此書被哈佛大學歷史系系主任威廉‧柯比認為是歷史上第一本充分研究南京大屠殺的英文著作。此書讓西方世界重視二戰亞洲戰場，尤其是二戰中日本侵華歷史，對西方研究二戰歷史領域有深遠的影響。

《美國華人》是純如的第三本書，敘述華人在美國150年的移民史。華人在美國遭受到的種族歧視，他們的奮鬥和對美國的貢獻將終成為美國歷史的一部分。很多在美華人推薦這本書，認為是在美華人必讀的經典之作。

純如去世前正在訪問美國老兵，這批住在美國中西部的老兵在二戰中曾在菲律賓對抗日本作戰，後來被俘受到日軍殘酷的待遇，在所謂「死亡行軍」中大部的美軍戰俘被虐待致死。這段歷史對她的精神負荷很大，但是她說那些老兵求她寫下他們的故事，她無法背棄他們。由於過度疲勞缺少睡眠而患上憂鬱症，醫生開的精神藥物不但沒有幫助她，藥物的副作用反令她情況惡化。2004年11月9日自殺身亡。

★突然自殺 500多人送行

純如自殺來得太突然，讓才搬到加州居住的我們手足無措，幸虧有灣區抗日戰爭史實維護會理事們如丁元、呂建琳、邵正印、李競芬、賀英明、張國灝、張碚、魏樂、及許多成員的幫助，策畫葬禮，把純如安葬在「天堂之門」墓園。從選擇墓園到葬禮都由以丁元為主的史維會成員擔任。記得丁元說他要放200張椅子在那只能容100人的小教堂外面的草地時，我大為吃驚，不過那時我什麼也管不了…結果來了500多人。葬禮之後，魏樂在純如墓碑前為純如守墓三日，不食不語並架起海報，譴責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之罪行以紀念純如。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他們？他們對純如的愛心，此生永誌不忘。

當時純如逝世的消息在美國各大主流媒體和新聞界報導後，許多的慰問信件、紀念文章如雪花的飄來。最初紐約一家名叫柯捷出版社的老闆陳文喬，我們並不認識，他主動收集世界各地華裔作家的詩文，在純如去世幾個月後出版了一本紀念純如的專輯《永遠的張純如》，並印了一本此書特別的封面送給我們。在加州灣區以Cisco公司為首的熱心華裔工程師們發起捐書活動，號召大家捐款買純如的書《南京浩劫》捐贈給美國公共圖書館。

★出書紀念 史大辦追思

在北京的中國人權發展基金會來信要贈送兩尊純如銅像，一尊放在南京的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另一尊後來捐贈給了史丹福胡佛研究所的閱覽室。

灣區的抗日戰爭史實維護會的理事們在史丹福大學舉辦追思會，海報上印著純如的肖像和標題：「如彩虹一樣，你帶給人間美麗與希望。」還有，我怎麼會忘記那年的感恩節，我哥哥一家邀請我們一起度過。

在這20年裡，灣區的公益慈善家臧大化，呂建琳夫婦屢次仁慈的邀請我們和他們的家人一起度聖誕夜。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們感到無比的溫馨，慰藉了我們悲痛的心靈。

在加州灣區史維會的幫助下，2006年3月28日，純如的生日那天，我們成立了張純如紀念基金，我和我的先生就開始和史維會密切合作，舉辦紀念張純如徵文比賽活動。徵文比賽的題目是「張純如的著作《南京浩劫》對我的影響？」我們收到許多世界各地寄來感人的文章，了解純如的著作影響了許多人，我們感到非常的安慰。這些得獎優秀作品集成專輯《張純如與被遺忘的浩劫》出版。

2007年適逢南京大屠殺70周年，我們再次舉辦徵文比賽活動，題目為「否認與其代價：對南京大屠殺70年後的反思」。同樣我們收到世界各地寄來的佳作，優秀作品再次出版。因為這些活動，我們太忙碌了，讓我們沒有時間去悲傷。這些活動，也讓我們認識了許多在美國及加拿大各地的其他史維會組織成員。如聖地牙哥的「列強侵華史實維護協會」（APHAFIC)主席羅黔輝、明尼蘇達州的史維會主席袁介眉（KaiMay Terry)、密蘇里州聖路易市史維會的高華靄、紐約州的朱永德教授、新澤西州的李培德教授、曹纘文；波士頓歷史學會的馬滌凡、楊志傑以及加拿大史維會的王裕佳、列國遠、Cindy Chan等等，當然還包括舊金山兩位法官郭麗蓮和鄧孟詩和「南京大屠殺索賠聯盟」的Peter Stanek、Jean Bee Chan、Rodger Scott等。這些朋友因為純如的關係變成我們為維護抗日戰爭歷史真相而一起奮鬥20多年的志同道合的摯友。

2006年夏天，加拿大的史實維護會會長王裕佳醫生和劉美玲副會長特別到我們家拜訪我們，希望我們能幫助他們拍攝一部關於純如的影片。同時好萊塢知名紀錄片導演Bill Guttentag也專程為拍攝紀錄片《南京》請求我們協助。原來東岸有一位慈善家名叫Ted Leonesis得知純如自殺的消息後，決定出資100萬元聘請Bill Guttentag來拍《南京》紀錄片。2007年，加拿大製作的電影《張純如——南京大屠殺》和好萊塢製作的紀錄片《南京》同時於南京大屠殺70周年在北美、亞洲各地上演，獲得觀眾一致好評。純如為南京大屠殺受難者發聲、討回公道，這個被日本刻意淡化、否認的人類大浩劫不再被世人遺忘。

★寫回憶錄 記女兒事蹟

我為女兒撰寫的英文回憶錄《張純如——無法忘卻歷史的女子》終於在2011年美國出版了。我花了七年的時間收集整理了她和我們之間的信件和她的演講手稿等，詳細記載了她的一生事蹟。在我寫作的過程中，在她諸多講稿裡，她在1998年回到高中母校接受傑出校友獎時發表的演說尤其感動我。在她的演講裡她特別提到她的信仰。

她相信「一個人的力量」(The Power Of One)。她說：「首先，請你務必相信一個人的力量。一個人可以令世界為之改觀。一個人——事實上，一個想法——可以發動一場戰爭，或是結束一場戰爭，或是顛覆整個權力結構。一個發現可以治癒一種疾病，一種新的技術可以造福或毀滅人類。你是一個人，你可以改變數百萬人的生活。志存高遠。不要限制住你的目光，永遠不要放棄你的夢想或理念…。」

在她的日記裡，她提到：「當你能相信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世界時，你就達到自我解放的璄界。現在是你生命中夢想的時刻，讓你的夢想冉冉高升。」這些話鼓勵著我，讓我能繼續把這本回憶錄完成。雖然我發表過很多科學研究論文，但我從來沒有出版過一本書，連中文書也沒有，我能寫出一本英文回憶錄，純如的話是鼓勵我完成的最大動力。

我常常想，在她出版《南京浩劫》這本書後，她承受了多少日本右冀分子的攻擊，但是她從來沒有退縮過，還和當時的日本駐美大使在電視上辯論，她的勇氣想必來自她自己的信仰。

我認為純如一生除了出版「南京浩劫」一書外，其他比較重要的貢獻是：第一，她發現了「拉貝日記」。「拉貝日記」的發現讓日本右冀無法否認南京大屠殺的存在。第二，2000年，由於她和許多人的努力，美國參、眾兩院均通過了「日本帝國軍隊信息披露法案」。這個法案使許多日本軍國主義的暴行在美國檔案裡解密，讓世界各地學者可以共同進行研究。第三，純如在2001年「反制舊金山和約50周年」的抗議活動中發表她對「舊金山和約」的置疑。她與人權律師Barry A. Fisher發表了許多文章批評美國政府放棄了日本應對二戰中美國軍人的賠償，譴責美國政府拒絕在法庭上對二戰勞工和慰安婦伸張正義。第四，在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後，純如為美國針對少數穆斯林族裔被歧視，成攻擊對象而發言，維護人權。張純如不只是為華人伸張正義，或只是為亞洲人伸張正義，她是為全人類伸張正義。她是一個人道主義者。

★南京屠殺 勿再次重演

2014年12月我們被邀請到南京參加了中國第一屆南京大屠殺受難者公祭日。中國法定12月13日為南京大屠殺公祭日，使全國人民牢記歷史不讓南京大屠殺這種慘絕人寰的歷史再次重演。早在1994年，灣區史維會主辦的第一次「南京祭」時純如即在場。如果純如知道中國現在每年都有南京大屠殺受難者公祭日，她在天之靈一定感到無限的安慰。

純如祖父的故鄉、江蘇省淮安市的人民懷念純如，由當時的淮安僑聯主席周翔的努力下，於2017年建立了「張純如紀念館」以紀念這位淮安的女兒。紀念館是中國建築大師齊康設計的。外型有唐代建築風格，造型壯麗典雅，位於古淮河北岸，面對「母愛公園」，風景優美。紀念館收集了我們捐贈的大量純如遺物，介紹了她的家族歷史，她的寫作過程和她為正義而戰的奮鬥精神。開館以來，成為了中華民族歷史文化教育基地，我們慶幸純如的靈魂在這裡得到安息。

2019年11月9日，巧逢純如逝世15周年之際，美國加州聖荷西市的「張純如公園」開幕。這座公園在2015年由當時聖荷西市議員朱感生的推動下，聖荷西市議會全票通過以張純如命名的公園，以紀念她對人道主義的貢獻。公園設計是用張純如的信念，即「一個人的力量」作為主題。許多訪客在此寧靜的公園裡能夠省思靜想，或許在「一個人的力量」的碑文前得到靈感。

因為公園就在純如去世前居住的地方不遠，也與我們住宅很近，我和先生經常到公園散步，在此我們與她的靈魂同在，心靈感到無比安寧。公園開幕以來，一群灣區敬愛純如的華人組織了義工群。每月的第二個周日上午到公園清潔維護，直到如今已經五個年頭，從未中斷，我由衷的感謝他們。

張純如公園裡有生平介紹石碑和「一個人的力量」石碑外，在公園一處，還有一個階階上升的五個同心圓小山丘，在山丘頂端有一個錐型大石。這件藝術作品象徵所謂的「漣漪效應」是公園設計師Richard Deutsch用藝術的方式表彰純如對社會的影響。純如的書像一塊石頭扔在一個湖面，引起一輪輪的漣漪在湖面向四周緩緩傳開。一個人的力量雖似弱小，但是它產生的漣漪效應會影響它周圍的社會以至全世界。

在這20年裡，純如的書《南京浩劫》帶給世界的影響就像那一波一波的漣漪：研究二戰歷史的中文或是英文書籍，在學術界尤其是亞洲中國戰場的歷史研究，明顯的大量增加，在此無法一一述說。在小說界我知道的如：哈金的《南京安魂曲》，還有夏威夷詩人Wing Tek Lum專對南京大屠殺的詩集。在藝術界裡有被純如著作感動的音樂家盛宗亮（Bright Sheng)的交響樂 「南京！南京！」還有北京國家大劇院舞台劇導演佟睿睿製作的大型舞劇《記憶深處》，是以張純如為主的南京大屠殺音樂舞劇，非常震撼，感動無數觀眾的心靈。

其他有關南京大屠殺和純如的電視製作：如CCTV在2014年製作的五集紀錄片《1937南京記憶》，2023年北京電視台《檔案》節目中的《是媽媽是女兒啊！你不再是一個人去戰鬥！》等等不計其數。這些都是受了純如著作和她的生平的影響。

最令人欣慰的是2015年「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記憶名錄」，讓世界所有的人民銘記像「南京大屠殺」這種反人類的暴行，不再次發生。

在這20年裡，張純如沒有被忘記，因為有這麼多愛護她的人們。我能夠活到今日是他們的愛在支持著我，我此刻的心情是感恩，感謝他們把我從20年前黑暗的深淵裡帶回這個充滿愛的世界，給予我能繼續活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