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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書摘: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

書名: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
作者: 西格麗德.努涅斯  
原文作者: Sigrid Nunez
譯者: 張茂芸
出版社:寂寞
出版日期:2021/12/01
書名: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 作者: 西格麗德.努涅斯 原文作者: Sigrid Nunez 譯者: 張茂芸 出版社:寂寞 出版日期:2021/12/01

以下為努涅斯(Sigrid Nunez)著作「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的書摘。

原著改編為正在上映的電影「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由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及美國影星茱莉安摩爾、蒂妲史雲頓聯手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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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去看朋友。她先前的療程都沒用,腫瘤已經擴散。她又住院了。

我訂了上次住的那間民宿

屋主傳來的簡訊中寫著,妳會發現我們家多了一個新成員!

是隻幼貓,眼睛的顏色好似波本威士忌,全身銀灰色,滑滑亮亮的像隻海豹。

早知道就不該讓幾個孫子幫牠取名字,屋主說。小貓強迫中獎,現在叫「鼻屎」啦。

屋主說小貓是流浪貓。他們發現牠困在大垃圾箱裡。嚴重脫水,全身只剩皮包骨。他們都以為牠活不成。結果看牠現在長得多好!

九條命嘛,我說,同時想到了朋友。嚴重脫水,全身只剩皮包骨。

她非常火大,我說我朋友。她氣壞了,看得到的東西都想拿來砸,她說。不是氣上帝。她不生上帝的氣,當然不,她又不信上帝,她說。當然也不氣醫生,她很喜歡那位腫瘤醫師,還有整個醫療團隊,她說,他們為治療她盡了全力,而且始終那麼親切。

那,到底生誰的氣?

對自己,她說。我頭一個直覺是對的,她說。早知道就該順著直覺走,不該害自己受這麼多罪,又吐,又瀉,全身無力──好慘,好慘。而且,到頭來──

不切實際的希望,她說。早知道就不該為了不切實際的希望而動搖。就因為這一點,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她說完又突然打住。講「永遠」兩個字,感覺好像代表「還有很久很久」。

繞了這一圈,結果呢?她說。我得到什麼了?幾個月吧,大概。最多一年。不過大概要不了那麼久。

 

我拚命叫自己不要慌,她說。我拚命保持理智。我可不希望走的時候還不情不願,一哭二鬧的多難看,噢!不要啊!不要帶我走啊!不應該是我啊!大發雷霆,耽溺自憐。誰想那樣死啊?怕得要命不說,半個腦袋也不清楚了。

不過話雖如此,講真的,她說她不是會忍的人。她不想經歷那種劇痛。痛真的會讓她卻步。痛才是令她恐懼的關鍵。因為都那麼痛苦了,不可能沉著冷靜,她說。身受那種痛,你根本無法理性思考,你成了急得跳牆的狗,你只想得到一件事。

她又不是年老體衰才變成這樣,她說。她這輩子一直很注重健康,如今想到自己那麼努力養生、固定運動、飲食均衡,只覺得這一切更難以接受。醫生說我心臟很強壯,她說。萬一這代表我的身體想跟病魔纏鬥下去,我是不是就得一直受罪,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就像我爸,她說。醫生說我爸只剩幾天了,結果拖了好幾週,他就那樣一直拖著,死前精神已經完全錯亂了。那樣的死太恐怖,她說,也太殘忍。誰都不應該那樣死的。

人該怎麼死呢,她說。給她一本新手指南吧。噢還是別提什麼書了,她什麼都不想讀,也不想做「研究」,她說。講起來還真妙,她說,有陣子我居然還真的想(或者說自以為想)好好充實關於死亡的知識,來個自我教育。我之前對癌症就是這樣,盡我所能的去了解,天曉得我學到的東西還真多,而且大部分的東西都很有意思,甚至相當有趣,她說,我就這樣一頭栽進去,讀到最後連自己在看什麼都忘了,這樣講妳懂吧,意思就是有時候我讀得好專心,專心到忘了當初幹麼要研究這玩意兒,讀書最棒的不就是這一點嗎,可以讓你渾然忘我。但現在完全不一樣了,她說。關於走向死亡的過程,或死亡這件事,乃至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對死亡的看法,這些我一點都不想看。妳大可跟我說世上哪個奇才寫了一本超厲害的書談死亡,但我連碰都不會碰。我根本不在乎。同樣的,我也一點都不想寫自己經歷的這些事。我不想到這輩子的最後關頭還陷入同樣的掙扎,掙扎著找尋對的字—這麼一想,這還真是我一生最大的詛咒啊。她說,我也很意外自己會有這種想法,因為一開始我認為當然應該把這段過程寫出來,那就寫吧,寫我的最後一本書,寫關於人生盡頭的那些事,或者說「那件」事,套亨利.詹姆斯的話,「那件尊榮的事」。我覺得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寫?我朋友說。可是我很快就改變主意了。我改變了主意,朋友又說了一次,而且我很清楚不會再反悔了。想到要寫自己受的這些苦,讓我難受到想吐,她說。

我本來就已經難受到想吐了不是嗎,而且是名副其實的難受得要死,怎麼還會想到要寫下下來啊,她說著呵呵笑起來。妳看,我又鑽起文字牛角尖了。不過我的意思是,她說,我已經受夠了。我咬文嚼字的日子也夠了。我受不了寫作,受不了字斟句酌。我講得也夠了──我話還真多啊。我真希望──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我請她放心,我懂她的意思,她應該繼續講下去。

我決定了,除非我對死這件事發現了什麼新想法,才會寫,她說。反正也不會有那一天了。

好死,她說。大家都知道「好死」的意思。沒痛苦,或者最起碼不要在劇痛中抽搐死去。走得泰然自若,帶著些許尊嚴,乾淨俐落。只是人能這樣走的機率有多高?其實並不常見。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這是過分的要求?

我說她用不著把所有的事在一天之內想清楚,又問她有沒有想過出院之後要怎麼打發時間(假如她真的打定主意就此停筆),以及在哪兒打發時間。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我問她,因為我知道很多人「遺願清單」的第一項就是去旅行。不過早在朋友確定罹癌之前,我就聽過她對這四個字的強烈不滿:有沒有這麼難聽的詞啊?

不知道,她說,虛弱的手在空中揮了一下。我發現有件事自相矛盾,她說。我明知自己要死了,可是人躺在這裡想事情,尤其是夜裡,常覺得時間好像多到根本用不完。

那必然是永恆,我在心裡說,沒開口。

接近永恆,她無聲應和。

有時候我甚至盼望時間過得再快一些,一天能結束得早一點,她說。隨即補了一句:怪就怪在我還常覺得無聊哪。

這往後的日子妳該怎麼熬啊,我心想。

我真的不曉得,她也用想的回答我。

萬一走向死亡的過程無聊透頂,她對我說,那還真有得瞧了。

朋友的手機響起,是她女兒。飛機剛降落,她馬上就到。需不需要什麼東西,她可以順道帶過來?

我利用這通電話的空檔一直深呼吸,努力穩住自己的情緒。

噢妳看,她說。病房窗外下起雪來,才要西沉的夕陽,把雪染成餘暉的粉色。

粉紅色的雪花耶,她說。唔,我可是活著親眼看到了。(未完/取自博客來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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