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活路(上)
上海人常說:「蟹有蟹路,蝦有蝦路。」意思是說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那一條活路。小時候,弄堂裡的孩子們都在一起玩,似乎難分彼此,然而長大以後各人的活路卻是千差萬別的。今天回過頭來看,他們的故事令人感嘆。
個體萬元戶「紅面孔」
「紅面孔」是我們弄堂裡老趙家的小兒子,因為臉上天生長有紅斑而得了這個綽號。不過有一段時間這小子確實也是我們這條馬路上的「紅人」。
老趙夫婦倆都是工人,住在我們弄堂口由汽車庫改建的房子裡。以前他們家生活比較貧困,和住在弄堂內花園洋房裡的幾家是不能相比的。文革期間,老趙的大兒子當兵去了,二兒子下鄉到雲南,女兒嫁人到外地,就「紅面孔」從未離開過上海,一直在父母身邊,生活最為安定。然而他卻是他們家最不安分的一個,國家剛剛允許個人經商,他就辭掉國營大廠的鐵飯碗,去倒賣服裝。他二哥氣得說他:「我從農村返城後找不到工作,你有工作卻不珍惜!」
然而,人各有志,命運也不相同。你想要的,別人不一定在乎。
上世紀八○年代,上海的一條小街華亭路非常有名,因為這是滬上第一條個體商販集中擺攤的商業街,有百多個攤位,主要售賣服裝和其他一些小商品。這個市場最火的時候,據說每天的客流量超十萬人次。「紅面孔」就是第一批進駐這條街的個體商戶,那時他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坐火車去廣州進貨,並用俗稱的「蛇皮袋」(一種塑料編織的大包) 把各種服裝背回上海,他太太則從早到晚在華亭路攤位賣衣服。辛苦歸辛苦,錢是賺到了,成了我們弄堂以及附近一片住戶中第一個「萬元戶」。這是那個年代人們對富起來的個體商販的稱呼,其中包含了一些複雜的情緒:既羨慕人家發財,又瞧不起人家的營生。不管別人怎麼想,「紅面孔」是風光起來了,脖子上掛上了大金項鏈,還買了一台摩托車,帶著剛學會走路的女兒在大街上兜風,大有和我們弄堂裡進出都有小汽車接送的大官別苗頭的意思。
幾年後,這批華亭路小商販中的一些人,又跑去日本打工,其中就有「紅面孔」夫婦。再後來他們又輾轉到委內瑞拉淘金。反正哪兒有錢賺就去哪兒。「紅面孔」還將他的兩個哥哥帶出國,分別去了日本和委內瑞拉打工或做生意。不過這一波又一波的擺攤經商和外出打工潮隨著時間的推移都相繼式微,去國外打工的也大都回來了。不過「紅面孔」老婆帶著女兒留在了日本,並和「紅面孔」離婚了。
他們為啥離婚外人難以知曉,但熟悉他們的人都說他們夫妻關係是女強男弱,老婆比他會做生意,人也更精明,在老婆面前,「紅面孔」更像她手下跑腿的角色。記得我出國前也去他們攤位前買過兩條褲子。「紅面孔」說便宜賣給我,他老婆就把臉拉下來了。這也難怪,如果見到熟人都這麼大方,還怎麼做生意呢?
「紅面孔」回到父母身邊生活,用這些年積攢的錢為他們添置了不少家用電器,還修繕了房子,鄰居都誇他孝順。但是「紅面孔」命運多舛,四十多歲就患上膽管癌,死前因膽汁釋放受阻而全身皮膚呈深黃色,臉上紅斑也由此變成暗褐色,其慘狀讓父母心碎。
幾年前我回上海時,還特意去華亭路看了看。這條小街現在顯得特別寧靜,似乎沒有留下任何昔日熱鬧的印記,大概也沒有人還掛記曾經在這兒擺攤的那群人。
「蹺腳」的女強人
「蹺腳」在上海話中就是瘸腿的意思。我家隔壁就有一位「蹺腳」女孩,她兩歲時得了小兒麻痺而致殘。女孩是家裡的老大,家裡還有兩個妹妹。別看是「蹺腳」,女孩家務活樣樣拿得起,端午節在家裹粽子,她比她媽裹得還好,而兩個妹妹就只會吃粽子。她媽常感嘆:「我大女兒最能幹,就是被一條壞腿拖累。」這話不一定對。殘疾人為了不被歧視,往往更要強,所以殘疾恰恰是她變得更能幹的原因。
女孩愛好文學,中外文學名著看了不少,就連我這個文科生都驚嘆她讀了那麼多書。女孩的父親寫得一手好字,在他的指導下,三個女兒都常年練習毛筆字和鋼筆字,「蹺腳」最用功,字也寫得最好。像她這樣優秀的女孩,原本應該有更好的前途,但正如她母親所言,腿部殘疾是她人生道路上的障礙。中學畢業後,她只能到接收殘疾人的紙盒廠工作,這是一家街道辦的集體所有制企業,幹活不累,但工資待遇比國營公有制的工廠差多了。
女大當嫁,但這對殘疾人來說又談何容易。女孩雖然面容姣好,但走路一瘸一瘸的畢竟不大好看,男孩子可能擔心殘疾人將來會成為他生活中的負擔而不敢將她娶回家。其實「蹺腳」還是很有人緣的,僅僅因為一手字寫得漂亮就迷倒周圍很多人,她還很健談,說話也風趣,從來沒有見她因為殘疾而不合群。尤其讓人驚訝的是,圍在她身邊的男孩子比女孩子還多。她就有這樣的魅力。
終於有一個在研究所工作的男孩向她表露愛意,並且不顧父母的反對和她結了婚,婚後生下一個兒子。正當人們以為「蹺腳」應該滿足了,並就這樣平穩地度過此生時,她卻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她承包了她所在的工廠,合約上寫著「自負盈虧」。
改革開放後,一些國營大廠的經營都岌岌可危,更不用說那些集體所有制的小廠了。當時紙盒廠瀕臨倒閉,幾十號人將失去原本就裝不滿的飯碗,但誰都想不到出來拯救它的會是她,一個愛好文學的女孩。當時她才三十歲出頭,而且自己的孩子還年幼。
「蹺腳」能吃苦。剛接手工廠時,什麼事她都親力親為,有時一整天都騎著腳踏車在外面跑業務。要知道她只能用一條好腿蹬車,那條壞腿使不上勁,其作用只是讓身體在車上保持平衡。這一天蹬下來該多累啊!
但是後來當她和我談到這段經歷時,她對自己當時如何辛苦並沒有多說,反而對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最難的不是勞累,而是搞好各種關係。」她說在經營之初很多事都要靠「疏通」關係來解決,其中一些作法是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的。對她的「坦白」,我不好說什麼,但可以想像她接手經營工廠有多不容易。不管怎麼說,「蹺腳」成功了,工廠起死回生,後來她乾脆將工廠買了下來,真正當上了老闆。弄堂裡的人都把她視為「女強人」。
「蹺腳」後來也離婚了,不過和前夫還是好朋友,需要幫忙時,男方也會過來。如今她已將工廠賣了,之前在家帶孫子,現在每天在家看看書、寫寫字,隔三差五和朋友聚會,生活過得很愜意。(上)(寄自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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