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州看我(上)
兩個趙州
中國人心中有兩個趙州。
對於一般略識文墨的人來說,趙州,首先是和趙州橋聯繫在一起的。因為在大陸的小學語文課本裡,有一篇課文講的就是趙州橋。這篇課文的內容綜合了建築學家梁思成和著名的橋梁專家茅以升對趙州橋的考察、研究與評價。把趙州橋的建造歷史、技術特點和橋梁史上的重要性,講得清清楚楚。
它是世界上現存年代最久遠、跨度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單孔、坦弧、敞肩石拱橋,其首創「敞肩拱」結構形式,1991年美國土木工程師學會認定為它為世界第十二處、中國境內唯一一處國際土木工程歷史古蹟,並贈送銅牌立碑紀念。這標誌著趙州橋已與埃及金字塔、巴拿馬運河、法國艾菲爾鐵塔等世界歷史古蹟齊名。
趙州橋在剛建成時,並無名字,當地人起了個大俗的名字——大石橋,以區別於城西門外的永通橋(小石橋)。後由宋哲宗趙煦賜名安濟橋,並以之為正名。但後來人們卻普遍把它叫做趙州橋。
我就是在初中語文課上,認識趙州橋以及趙州的。
但對於佛教文化有所瞭解的人,心目中還有一個趙州,那就是禪宗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柏林禪寺和趙州和尚。始建於東漢末年的柏林禪寺,是中國禪宗史上的重要祖庭。因趙州和尚曾在此駐錫,他那句「吃茶去」的禪宗話頭,如今演變成濫觴於各地茶室、茶舍的匾額上「禪茶一味」四個字。喝茶不喝茶的人,婦孺皆知。
趙州和尚俗姓郝,法號從諗禪師,生活於中晚唐時期。是曹州(今山東荷澤)郝鄉人,為禪宗六祖惠能大師之後的第四代傳人。從諗禪師自幼便顯現出非凡的慧根和佛學天賦,對世俗的歡愛喜樂毫無熱情,獨會心於佛法大義。少年在龍興寺削髮出家,之後數十年足跡遍及南北,與許多禪門大德有過機鋒往來。他曾經自謂:「七歲孩兒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伊。」
趙州禪師八十多歲才來到河北趙州觀音院駐錫傳禪,到一百二十歲圓寂,時間長達四十年,在接引信眾過程中,為後人留下不少意味深長、發人頓悟的公案話頭。
趙州和尚或趙州禪師,皆因趙州而得名,反而是趙州禪師的本名從諗禪師不為人提及。
趙州橋前
事實上今天沒有趙州這個地方,地圖上標注的是——河北省趙縣,距離省會石家莊三十多公里的一座小城。趙縣古稱趙州,見於文獻記載已有二千五百多年歷史,作為郡治、州治時間長達一千八百多年。
第一站我們先去看趙州橋。如今的趙州橋遠不止是一座橋了,而是一座建設得非常完善的公園。大門口有趙州橋博物館和中國橋梁博物館。前者展示趙州橋建設、維護歷史,後者則非常系統全面地介紹了中國從古到今、東西南北各地的不同橋梁,有趙州橋這樣的拱橋,還有石墩橋、廊橋、平橋、鐵索橋、九曲橋、龍頭橋……足有二、三十種之多,林林總總瞻詳富備,讓人大開眼界。
進入景區大門,廣場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建橋工匠李春的鍍金塑像,站立的李春,目視前方,眼神果斷,神情堅毅,一旁的浮雕碑刻上有名家述評文字和講述民間故事的浮雕造像,故事內容出現了八仙和魯班。
有趣的是,在官方的歷史記載中,趙州橋是李春建造的,但在民間的傳說中,人們最熟悉的卻是「魯班建趙州橋」。河北有民間歌謠〈小放牛——趙州橋來什麼人修〉,歌中唱道:「趙州橋來什麼人修,玉石欄杆什麼人留,什麼人騎驢橋上走,什麼人推車,壓了一趟溝嘛咿呀嘿。趙州橋來魯班修,玉石欄杆聖人留,張果老騎驢橋上走,柴王爺推車,壓了一趟溝嘛咿呀嘿……」
民間傳說中,魯班是五匠(木匠、石匠、土匠、瓦匠、竹篾匠)祖師爺,世間所有疑難艱險工程,似乎他都參與過,成了民間手工匠人們集體智慧結晶的半神話傳說人物。在汗牛充棟的歷史書卷中,趙州橋是李春建造的;但在迷茫的民間記憶中,則是魯班修的趙州橋。
因為今天動輒數十噸的車輛,嚴重超過古代的設計載荷,極易引起損毀,今天的趙州橋不再允許車輛通過,只許遊人行走其上。這樣珍貴的歷史文物,自然不能再當作一般交通設施使用。1986年,河北省的管理部門在趙州橋旁邊按原貌新建了一座現代拱橋,以滿足通行汽車的需要。後來又在西北側,建了一座廊橋,是為增加遊趣。
看橋的最佳位置當然是站在它的側面,這樣能看到它的全貌。形態舒展、弧度優雅的橋梁,橫跨河面上,恬靜而安詳 ,勻稱優美。
說實話,對於已經見多了跨度動輒長達幾千米、高度達到幾百米的公路、鐵路橋梁的當代人來說,在古代算是大橋的趙州橋,眼下只能算是一座小橋,它全長只有50.8米,寬約9.6米,不會給人太強烈的視覺震撼。也不似有些深山野嶺中的宋、元、明、清的古橋,橋面石頭上長滿苔蘚,橋身石縫中甚至長出小樹,一看便能讓人發思古幽情。
經歷過無數次維修,趙州橋的橋身橋面的石頭和腰鐵(石頭和石頭之間互相咬合的鐵楔子)都更換過,不復是隋代原物。所以,橋體看上去乾乾淨淨的,反倒覺得有一點新,有點不真實。只有從橋上走過,看到中間有幾塊古橋原石,才能意識到它所經歷的歲月。尤其是其間有兩塊漢白玉,特別醒目。一塊上面留有一掌深的車轍,另一塊上有一深深的凹坑,傳說這是柴王爺的車轍和張果老騎驢經過時的驢蹄印。撇去神話,可以想見,一千四百多年裡該有多少車馬、人流從上面滾滾來去。
「攀龍、附鳳」碑
趙州橋的南側,有一座小型的碑林公園,園中有兩道「攀龍」、「附鳳」的楷書大字石碑,因風化緣故,字跡已有些淺淡,需用力才可辨識,但依然能看出筆力厚重渾樸。初看不知所云,後來查資料才知道,原文應該是「攀龍鱗、附鳳翼」。典出王莽篡權時期,邯鄲望族耿純,攜家族數百口人,投奔劉秀,協助他打敗敵手,諸將勸其稱帝,劉秀不允。兵駐南平棘(今趙縣)時 ,耿純進言說:「大家丟棄親戚鄉里,跟隨大王奔走戰鬥,就是為了攀龍鱗、附鳳翼,成功得志。現在功業成就,天人相應,而大王不聽大家的勸告,及時正位,我恐怕大家失望,各自離散。大眾一散,就難以復合了!」劉秀納言很快登基稱帝,年號建武,那是西元24年,距今剛好二千年前。
唐代著名書法家虞世南路過此地,留下了 「攀龍鱗、附鳳翼」 的墨蹟。
明代趙州刺史蔡懋昭,將這墨蹟刻成石碑,立於趙州柏林禪寺。
清朝乾隆皇帝參訪柏林禪寺,看了龍鳳碑後,揮筆題詩〈趙州柏林寺小憩〉:「禪寺曾聞古趙州,便途探跡正清秋。虞碑字具鳳龍勢,吳水體兼文武流。白鴿下無經可聽,金輪煥是聖重修。笑予柏子曾參熟,不知庭前樹是不。趙州州官將乾隆題詩手跡也刻成石碑,樹立在柏林寺。」
龍鳳碑和乾隆詩碑在「文革」中都被砸碎毀棄,「文革」後被文物管理部門發現,重新拼接,惜龍鳳兩碑各殘損一字, 原來的「攀龍鱗、附鳳翼」如今只剩下「攀龍、附鳳」了。
乾隆詩碑也移來此地,就立在攀龍、附鳳之間。三碑之距,不過十步。十步之內,卻跨越從東漢建政、到唐代書法家留墨、明代官府刻碑、乾隆皇帝題詩、「文革」中遭逢浩劫,以及二十一世紀後艱辛的文物修復,整整二千年高度濃縮的歷史,文明的創造、毀滅與重續的艱險,其間的存亡興廢、錯綜苦澀,盡在其中。(上)(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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