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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子與王子的故事

黛安∕圖
黛安∕圖

一進婦科接待室,瘦小的芭芭拉醫師一見到我就愁眉苦臉地說:「又要打電話預定兩位六個月孕婦的超聲波檢查,我到哪裡找位置?我手上還有好多事要做呢,不能這樣工作啊。」

我已經習慣聽芭芭拉的低聲牢騷,反正她該做的事還是會認真去做,這時我聽到麗莎醫師在她的門診室內叫我,裡面已經坐有一位中國婦女。

 「你哪裡不舒服?」

「我在國內體檢時說有子宮纖維瘤,我想過來核查一下。」

那些勞工移民回國探親時都會在國內搞個全面身體檢查,因為這裡言語不通,上醫院比較麻煩。結果每次在中國體檢診斷有婦科病的婦女過來義大利檢查後,麗莎醫師都不認為屬於病理狀態。

這位病人叫風子,說著一口標準的北方口音,在眾多的浙江鄉下移民中她是唯一的青島人。當她說是青島人時,我想像這個女人放棄大城市的繁華和熱鬧,甘心到寂靜的義大利鄉村時,一定是被美麗的大自然田園生活所吸引。

大約幾年後的一個秋末,朋友榮子邀我一起去鄉下風子的家。車子從大路開上了小路,又從小路開入兩邊是高高的野生蘆葦和雜草的泥土小徑,遠處的田野出現了十幾棵光裸裸的果樹和菜園,小徑邊有一棟孤寂的三層樓老房屋,黃如尿色,外牆下面已在歲月的侵蝕下發黑。屋前門口有一棵大樹,張開的枝椏如巨掌伸向空中,房屋左邊隔著籬笆有很多大小不同的雞和鴨,咕咕唧唧嘎嘎地好像家禽幼稚園。右邊是菜地,種有豆子、蔥、生菜等。一個粗大腰身的女人在門口迎接我們,那就是風子。她上身穿著簡單的T恤,下身一件緊身褲,隨便剪的短髮,乍看就是一個義大利農婦。

九○年代末,三十來歲離婚的風子以商業考察名義來義大利後就滯留在義大利。剛開始在餐館洗盤做黑工,大赦時把身分合法化。她學會了義大利烹調,做起了廚師。那時她的工作雖然有點勞累,但她義大利的工資可以養育留在國內的女兒,讓國內的弟弟投資做點生意。風子近四十歲時遇到一個比她大十六、七歲的義大利農民,渴望在義大利有個家庭的她就這樣嫁入農村。

我們在屋前院內廉價的塑膠白椅上坐下,風子進屋去不一會兒手上端一盤她家果樹結的李子出來。罩在她肥胖隆起肚皮的T恤衫上有一塊汙跡,兩三隻蒼蠅圍著紫色的李子嗡嗡地飛來飛去。她每天就這麼邋邋遢遢地過著農婦的日子,這就是當初我母親擔心我嫁到義大利農村後會變成的樣子。

我帶著懷疑地語氣問她:「你的原籍真是青島市嗎?」

她可能來自於離青島幾十公里的郊縣小鎮上,因為太小,不起眼,說了誰也不知道,說自己是來自海濱大城市青島更有面子。

「是呀,我家住在青島呢。」青島這個城市的名字就這樣隨便從她的嘴中跳出來,沒有絲毫懷戀之情,好像只是地理書上介紹的一個陌生城市而已。但青島這兩個字卻讓我想到長長的沙灘、老租界的洋房、街道上隨處可見的高大男人和時尚漂亮的女人……我思忖,她怎麼會自我流放到這樣一個偏遠的鄉村?這時風子的丈夫,一位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矮個壯實的七十多歲義大利老農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他很和善,在桌邊坐下來,一邊用粗糙磨礪的手拿著李子吃,一邊跟我們一起聊天。

風子在餐館工作十幾年後,辭職在家伺候年邁的公婆。這位中國媳婦取代了他們要找的看護老人的家庭護工,她給丈夫一家人洗衣做飯、煮咖啡、整理家務、餵雞餵鴨,有空到田裡拔野草。在公婆去世後,她又開始伺候年老的老公。

「他和他的父母對我都很好。」風子滿足地對我們說。有一個做了這麼多年的免費保姆,難道他們不應該對她好嗎?這不是最最基本的嗎?

那年風子近五十歲,邋遢老態的她坐在我對面,在一棟孤寂甚至陳舊的房屋內陪著她的白髮丈夫,周圍只有雜物沒有鮮花,與雞鴨為鄰,好像中國八○、九○年代那些被人販子賣到山區或偏遠農村的女人,被迫接受寂寞和簡樸的山區生活,最後對生活採取一種逆來順受的態度。

榮子問風子,只是做一個這樣的農婦,背井離鄉有什麼意義?她答不出來。可能她不想去思考這個問題。是的,她這樣處理自己的生活跟別人有什麼關係?可能每個中國人移民前都對歐洲國家有著美好的幻想,每個人遠走他鄉都有不同的目的和使命吧。風子當初滯留義大利,肯定是因為義大利更富有,可以掙更多的錢,過更好的生活。這些中國移民初期生活在義大利的夢幻中,但在這裡生活久了之後,就會發現,在油畫般美麗的義大利,中國移民的生活並非那麼美好,甚至不比在中國生活得好。風子至今留在這個淒涼的農舍是為了什麼?可能有她命中不可抗拒的原因。人如蒲公英,被命運之風吹拂,最後落根於異國鄉野,如何能抗拒?

「王子——」麗莎醫師拿著預約單在等候廳叫名字。

「王子」的實名叫王子韻,義大利醫師發音不清楚,最後總是叫她「王子」。

王子進門後躺在檢查的小床上,露出堆滿脂肪小山丘似的渾圓腹部。她的月經來遲了,她擔心懷孕,正好她有婦科的預約就過來看看。她在中國生過一個女孩,來義大利後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雙胞胎在出生後幾天內開始痙攣,翻白眼,好似有羊癲瘋病。醫院為孩子做了很多檢查,甚至把血清發到鄰國瑞士研究機構,最後說,可能患有先天性的新陳代謝疾病。她從懷孕檢查到生孩子,及後來雙胞胎的住院檢查全是免費,由國家醫療承擔。在得知雙胞胎患有先天性疾病後,他們夫妻以工作忙無力照看孩子為由,把雙胞胎甩給國家來撫養。雙胞胎就這樣被安置到一個小鎮的私人育嬰院,由國家福利局承擔費用。出於母愛本能,她也三不五時去看看,兩個女嬰給餵養得很瘦小,每次看到她們都是鼻涕拉撒,很是可憐。雙胞胎長到上學年紀時,王子夫婦才把她們接回家來。兩個孩子智力似乎有點遲緩,王子夫妻每個月便領有殘疾兒童基金。

躺在床上,王子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每次進入門診室,麗莎醫師用義大利語問她一個問題,她就用一籮筐的中國話來回答。

王子很想生兒子,無法擺脫對兒子的渴望,那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重要意義,關聯到她丈夫家的傳宗接代。她說在網上看到資訊,她的血型跟她老公的不吻合,所以生下來的孩子有疾病。實際上她懷孕時,夫妻雙方的血液都檢查過,醫師並沒有說他們夫妻之間血液有什麼問題,所以我對她說:「你不要胡亂相信什麼網路上說的。」

她和丈夫開一個小的服裝加工廠,相當於一個作坊,有十來個工人,專門加工兒童時裝,有時還加工一些著名的兒童品牌。

王子現在又把我當作神父般懺悔:「我們工廠的人背後說我只生女孩,而且是病女孩,是因為我沒有積德,要我回國到廟裡先拜了菩薩再懷孕。」

王子生了四個女兒,生不了兒子,自從生下有病的雙胞胎後,她開始想到自己一生中是否做了「惡事」,以致上天對她有所懲罰。難道她給工人的工資太低?或提供給工人的飲食太差?她開始留意不要得罪手下的工人,她想開始積德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麗莎醫師因為多次為王子做檢查,早已經認識她了,每次一見到囉哩囉唆的王子,麗莎就不耐煩。本來麗莎就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她是獨生女,年輕時曾有過一位男朋友,也是婦科醫師,沒料到,男友被她最好的女友挖走並且結婚,受到打擊後的麗莎似乎再也沒有談過戀愛。多年來,從來沒有人聽麗莎談她的私生活,最後她變得有點難相處,特別愛發脾氣,一點小事就緊張焦慮,久而久之她的臉變成一種憂憤的面孔,中國病人在面對她時都有點不自在,甚至畏懼她,儘管她是一位富有經驗和責任感的醫師。

一次,麗莎發現有個中國女人拿著他人的醫療卡冒充來看病,她氣得渾身發抖,激動地大聲呵斥那個病人,最後竟然哭叫起來,好像一個受到他人欺負的小女孩般憤怒哭喊。那個中國病人嚇得埋著頭不敢吭聲,恨不能打個洞鑽到地下。我只好高聲對麗莎說:「有什麼好哭叫的,拿假醫療卡來看病是病人的責任,即使你為她看病你也不會為此承擔任何法律責任,因為你不知情。你這樣大聲叫嚷會嚇著其他病人。」這樣一說她才安靜下來。不論會不會說義大利語,中國病人都希望我在門診室內為她們壯膽。因為我已經跟麗莎一起工作近二十年了,有一定的互信關係。

現在麗莎很不高興王子一進來又嘰嘰喳喳說著她一句也聽不懂的語言。「你們聽我說一下,不要說了,她沒有懷孕。」麗莎非常不耐煩地抱怨,接著又諷刺地說:「她現在不願意上環,如果懷孕了,不會把孩子生下後又遺棄吧。」

雙胞胎之後,王子又生過一個女孩,一生下來,她幾乎不閉目地觀察女嬰,三天後她像是醫師一樣得出一個結論:「這個孩子同雙胞胎一樣患有先天疾病。」她神經兮兮地對我說:「我看到嬰兒的眼睛有時翻白,跟那對雙胞胎剛出生時一模一樣。」

王子決定要遺棄女嬰,於是醫院馬上啟動社會福利部門,工作人員對她說,拋棄孩子後她跟這個孩子的一切就割斷了,不能獲得孩子的任何資訊。她一聽到這話又開始猶豫,畢竟是她懷胎十月的孩子,不是一台品質不好的電視機,可以說不要就不要的。她思前想後,最後還是下了痛苦的決定,要放棄女嬰。不過,隨後的幾年內,她總是向我悄悄地打聽那個女嬰的消息,可惜我無法幫她。

「不會吧。」我直接為王子回答了這個問題。

「如果又是一個女兒呢?」麗莎問。

我不知道如何答覆了,我也沒有問王子。王子要先去國內的寺廟拜拜菩薩,也許菩薩會保佑她生一個男孩。(寄自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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