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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遺憾

每次看到坐輪椅的人,我的心總刺痛著,有一份永遠的遺憾。

三十年前,我剛開洗衣店時,前任店主交代我們,店中免費為兩位傷殘人士清洗衣衫。我們欣然地接受這個義務,也很快就認得了這兩位人士。

其中一位先生比較俐落,他總是光鮮整齊,很禮貌地把衣服疊成一起送來。我們清洗完後,他拿到衣服連聲道謝,再推著輪椅慢慢離去。另外一位就叫人不敢恭維了,他的鬍鬚頭髮亂成一團,身上總有些異味。來到門口,東扯西拉地遞過一堆髒衣服,不久後,我們發現衣服中還有糞便。

我先生比爾很善良,總是慢慢地掩鼻清洗。但是我越來越生氣,更心疼比爾一個大男人要去清洗別人的糞便。一個燥熱的夏天,我終於忍不住,生氣地警告那位骯髒又不知感恩的傷殘人士,再這樣,我們以後就不替他洗了,太不自愛了。

不記得當時我確切說了什麼話,但我還記得那時的義憤填胸,得理不饒人。我一個傾心文藝、在國內優異大學畢業,卻在異鄉開個小洗衣店謀生的華裔女子,當時應該也受著不少委屈,吞著許多無奈。我把所有的不如意在對那位傷殘人士的教訓中,理直氣壯地宣洩了出來,教訓得對方輕輕地點點頭,推著輪椅蹣跚而去。

不記得事情後來怎麼解決,想不起那之後還有沒有見過他,也不記得把洗衣店轉手出去時有沒有交代新店主要繼續為他們提供免費服務。

人生中一場小插曲,誰會記得?

直到自己漸漸步入中年,開始照顧病老的父母,我才看到,生命中有這麼多的無可奈何和力不從心。

我看著爸媽從身強力健,到要開始拄拐杖,開始用四腳扶椅,到有一天坐在樓梯口,再也爬不上樓。我以為這已是最壞的情況,而終究,還是到了需要抱他們上下輪椅的時候。

一次,用盡全力地把爸爸從床上移到輪椅,爸爸哀嘆著自己不中用拖累了我時,我突然想起了那位被我嚴詞指責的殘障人士,那時,他是如何上下輪椅、如何艱苦地換掉身上的髒衣服?也許曾有段時間,他感恩著有家洗衣店願意替他清洗衣物,讓他有潔爽的短暫時光,感受到一絲人世的溫暖,維持了最後的尊嚴。而這份溫暖,卻被一位橫眉豎目的東方女子冰凍凝結了。

年輕時不以為意,體會不到疼和痛,覺得自己是據理力爭。而今,歲月過去,才知道自己是殘忍的劊子手,用惡言詈辭扼殺了無能為力者最後的一點尊嚴。

而我永遠沒有機會向對他說一聲對不起,這成為我一份永遠的遺憾。

美國近年經濟不景氣,加上疫情的打擊,無家可歸者比比皆是,似乎每個路口、每條路邊,都有人在求助。關於是否幫助這些落難者,坊間意見兩極。許多人認為他們自己不求上進,懶惰頹廢才淪落到街邊,是活該倒楣,自取其辱。

我卻暗暗決定,只要有人求助,一定薄贈五塊錢及一聲由衷的祝福。我不想再單純地用表象為別人下定義,因為他們很可能正無助地掙扎著爬上輪椅。當年那份遺憾,成了我的一點生命學習,祈願我現下所有稱得上良善的作為,可化為千萬粉蝶,為需要的人們添灑一點點的繽紛,讓他們知道,一切會好起來的。(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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