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的伯爵

羅西尼（Gioachino Rossini, 1792-1868）是義大利最偉大的歌劇作曲家之一。許多人即便從來沒有看過他的歌劇《塞維亞的理髮師》，也能哼上幾句其中的曲調。他怎會編寫法國式的歌劇呢？

羅西尼初到巴黎時雖然才三十一歲，但已經名滿歐洲。他從十二歲開始作曲，十八歲時第一部歌劇就在威尼斯問世。三十歲以前他已經編寫了三十部歌劇，包括膾炙人口的《塞維亞的理髮師》、《灰姑娘》、《賽密拉米德》、《阿爾及利亞的義大利人》等。1824年他應邀到巴黎，為慶祝查理十世即位撰寫一部歌劇《藍姆斯的旅途》（Reims藍姆斯大教堂為歷代法王加冕處），十分成功。巴黎因而想留下羅西尼，提供了他一個職位，可是當時羅西尼和夫人正打算去英國，因而沒有接受。

羅西尼在英國受歡迎的程度不下在法國，貴族中邀約應酬頻繁，甚至英王喬治四世還和他一起合唱過二重唱。法國擔心羅西尼會被英國搶走，連忙又提供了個更優厚的合約，請他總監一個大規模的義大利劇院，同時為巴黎歌劇院編撰歌劇。羅西尼對英國天氣和英式料理有點感冒，被法國說動了，便在倫敦的法國大使館簽下合同，回到了巴黎（1824）。

在巴黎時，他首先把兩部早期作品改寫為法國歌劇。除了歌詞用法文外，也應用了法國式歌劇的傳統：音樂注重配合法文的發音，加入舞蹈，加重合唱部分，增強樂隊部門，並減少義大利式歌劇中的歌手為顯擺技巧而唱的繁複的裝飾音。

《藍姆斯的旅途》雖然成功，但到底是應製之作，加冕禮過後就很難再推上舞台，因而羅西尼計畫摘取劇中音樂改寫成一部新歌劇：《歐利伯爵》（Le Comte Ory）。他從這部舊作中「回收」了六段音樂，新歌劇的第一幕用了四段，第二幕用了兩段。這是羅西尼唯一的法國式喜歌劇，也是他最後一部喜歌劇。劇本是邀請當時最走紅的劇作家斯奎波（Eugene Scribe）執筆。

斯奎波十多年前曾寫過一部獨幕，包含歌唱和舞蹈的喜劇，敘述中古十字軍東征時代，好色的歐利伯爵帶領手下騎士包圍一修道院的故事。歐利伯爵史有其人，以風流放蕩出名，不過時代久遠，事蹟不詳，唯一流傳下來的是首民歌，其結尾為「九個月後，每一位修女都有了一個小騎士」。斯奎波為了避免教會的抗議和保守社會的干預，把結局改為回國的十字軍趕走了歐利伯爵，拯救了修道院的眾修女。

羅西尼很欣賞這部戲，要求斯奎波將它改編為歌劇，增加了第一幕，而將原劇大致保留為第二幕。故事的背景是十三世紀初法國的佛穆提爾城堡，劇始時堡主伯爵帶領麾下騎士和領地的壯丁參加十字軍，遠征到聖城耶路撒冷，留下堡主美貌貞潔待字閨中的妹妹阿黛（女高音）和其他女眷。好色的歐利伯爵（男高音）慕名來到，喬裝為年高德劭的隱士來「安慰」這些等待夫君凱旋的寂寞妻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勾引阿黛女伯爵。

歐利的老師和歐利父親的小跟班（page）伊索里爾（女中音）也來了。因為伊索里爾在劇中的重要性，得費些篇幅略略解釋一下。中古時代的page並非僕人。那時的騎士訓練是從少年當page開始。這些少年出身高低不一，不過需是高貴的貴族，如英王史提芬一世，他少年時就當了他伯父亨利一世的page。這個訓練期一般始自七歲，為期約七年左右，學習專案包括劍術、弓箭、騎馬行獵、語言、詩歌、音樂、宮廷的交際舞、有禮貌的言談舉止，尤其是在有女士的場合等等。但在成為騎士前，仍需先經過七年左右的「助手」——squire階段的培訓，助手的訓練包括所有必要的軍事訓練，包括騎馬、穿著盔甲，以劍和長矛戰鬥，服務他的騎士主人，照顧其馬匹，並陪同上戰場。不過跟班和助手不一定有資格成為騎士，也有極其少數的騎士並非貴族出身，而是由於卓越戰功被封。文藝復興後，騎士制度消失，page才漸漸擔任輕鬆的僕役工作。歌劇中的page 一概由女歌手擔任。

知徒莫如師，歐利的老師猜到隱士可能是不幹正事的歐利所喬裝。但少年天真的伊索里爾沒看出來，反而把心事向假隱士傾訴，說他愛上了阿黛，並告知想假扮朝聖者進入城堡的計畫。此時城堡的吊橋放下，阿黛和她的隨從走出。她向隱士坦白，承認自己憂鬱是因為愛上了表兄弟伊索里爾。（伊索里爾是少年，猜想阿黛也應是位十幾歲的少女）。她邀請隱士進入城堡，作為眾婦女的精神導師，正當此時，歐利的老師回來揭穿了歐利的真面目，歐利只得怏怏地離開。

第二幕在城堡內部。晚上婦女們相聚閒談，暴風雨突然降臨。侍女進入報告：城堡門外有一群朝聖的修女要求進入躲雨過夜。其實這群修女是歐利和其手下假扮。阿黛命令開門讓她們進入城堡，並給她們簡單的晚餐。歐利手下卻發現了城堡的酒窖，他們偷出酒桶，邊喝邊唱。正胡鬧時，管家進入，這群假修女馬上把飲酒歌轉變為虔誠的禱告，讓人忍俊不禁。

伊索里爾進入城堡報告女伯爵消息，說阿黛的伯爵兄長很快就會帶領出征的十字軍歸來。當伊索里爾見到道貌岸然的修女長時（這次沒有長鬍子遮臉），很快就認出了那是主人的兒子歐利。伊索里爾馬上告知了阿黛，兩人於是計畫捉弄歐利。他們熄了燈，然後讓伊索里爾躲到阿黛床上。穿著修女裝的歐利隨即進入，假裝說是害怕暴風雨，也摸黑上了床，企圖勾引女伯爵，卻不知抱住親熱的實際是父親的小跟班。這一段男高音、女高音、女中音的三重唱，幽默有趣且戲劇化，大師白遼士（Hector Berlioz）曾評之為「絕對的傑作」。

號角的響聲宣告十字軍歸來，燈火重新點燃，城堡大放光明。歐利發現自己的窘境，狼狽逃離。

這個故事是個典型的法式愛情喜劇，俏皮、機智、曲折、典雅，偶爾也摻入一些肢體幽默，但不低俗。雖然常常包含些性主題或暗示，但處理方式是輕鬆愉快的，而非露骨的顯示。這和插科打諢而且通常有明顯的肢體動作的義大利式鬧劇不同。法式愛情喜劇的愛情也不如義大利劇中的熱烈，就算是悲劇，也少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場面。這齣戲是少見的以反派為主角的歌劇。歐利是個壞蛋，可是他不是唐喬凡尼，至少觀眾不想看他下地獄。他年輕英俊，文雅高貴，雖然存心不良，但並沒有害到人，而且他的歌唱使人覺得他對阿黛真有愛慕之意。他種種計謀的失敗只讓觀眾發笑，而不是憤恨。這部俏皮而令人愉快的歌劇自然很對法國人的胃口，在1828年首演後即大受歡迎。

成功的歌劇必然也需要美妙的音樂。我們不要忘了羅西尼是「美聲派」的始作俑者。他雖然減少了許多他在義大利時常用的裝飾音，但音樂仍然錯綜複雜，而且悅耳動聽，輕快活潑。李斯特指揮此歌劇時曾說它像冒泡泡的香檳，甚至在第二幕傳遞香檳酒給觀眾。

羅西尼年紀輕輕就已名滿天下。小說家斯湯達爾（Stendhal，《紅與黑》的作者）在1823年就曾寫道：「拿破崙已死，但一個新的征服者已經向世界展示了自己；從莫斯科到那不勒斯，從倫敦到維也納，從巴黎到加爾各答，他的名字不斷出現在每個人口中。這位英雄的名聲，除了文明本身，是無止境的；而他還不到三十二歲！ 」

誰也沒想到，在《歐利伯爵》後，羅西尼只再寫了一部法文歌劇《威廉泰爾》，竟然在三十七歲的盛年封筆，此後近四十年沒有再寫作一部歌劇，除了短期管理劇院和教學之外，他只專心於美食。他能言善道，詼諧有趣，白遼士曾說「他（羅西尼）的言談可以和他的音樂相比」。沙龍座上皆鴻儒，杯中酒不空。

羅西尼為何不再寫歌劇了？是江郎才盡了嗎？當然不是，因為他後來還創作了一部傳世傑作的宗教樂《聖母悼歌》（Stabat Mater）和許多短歌和室內樂。他的財務穩定，而且他已經寫了三十九部歌劇，功成名就。「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秉燭夜遊，良有以也。」人生苦短，要及時追求其他的愛好和夢想，也許羅西尼才是真正懂得享受人生的睿智哲人吧。（寄自伊利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