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的路上
望進自己,看見什麼?
感覺、想法、知識、無知?……
我看見意識與無意識、知與無知、意念和語言……
我們已知的超過了未知嗎?什麼是知識?什麼是真知?不時想這種問題。
在好奇的路上東張西望,人生大半似乎就這樣消耗了。
B不想這種問題,想物理和數學的問題——我不懂的問題。
不過他想的是有解答的問題。我想的可能無解。
想得很累,原地打轉想不出所以然來。好幾年前決心不想,也不再寫這類題材了。
有天B說他在看馬可斯.杜.索托(Marcus du Sautoy)的《大未知》(The Great Unknown, 2017)試閱,談尖端科學和求知可能的極限。不用說我又好奇心起,也下載了試閱,然後買了電子書,很久才讀完——不少地方超出了我好奇的限度。
索托是牛津數學家,後來換了教職,成為大眾科學傳播系教授。前任是生物學家兼暢銷書作家理查.道金斯,他在任內致力討伐宗教引發了許多爭議。索托接手後思索人類的許多大哉問,想到從古到今科學驚人的突破以及更多的不可知,因而有了這本書,做概括地探討。
第一章引了英國名劇作家湯姆.斯塔波德(Tom Stoppard)舞台劇《世外桃源》(Arcadia)裡一段有趣的話:「無法預測的和已經注定的同時展開,設定了一切狀態。從極小到極大,從雪花到大風雪,大自然便這樣創造了自己。能幾乎完全無知而又從頭參與一件事,真是高興。」
想起自己年輕時,對事事物物充滿好奇,興奮熱切彷彿一切熒熒有光。不是因為答案就在手邊,而是因為世界像個大遊戲場吸引人去探索——生命並非迷茫漫無目的,而是為了發現和理解。多少年後,問題未曾減少,還是經常好奇困惑,然不再盲目撞上去,改而退一步旁觀。只是積習難改,經常還來不及退後便跌了進去,尤其是那些大哉問的戰場。
眾多大哉問裡有這一條:最終人類可以解開所有宇宙謎題嗎?還是有些問題超越人類智能極限不可能解決?
B認為人類知識永無止境,遲早可以破除所有奧祕。大多科學家也堅信人類不斷進步,工具越來越精,發現越來越多,理解越來越深,世界越來越好,最終一切將真相大白。英國天文物理學家史提芬.霍金甚至樂觀說:「我們也許離了解上帝心靈不遠了。」
然另有一派,相信宇宙終極的神祕,人腦再聰明總有局限,最後必然撞到一堵無法越過的牆。至少到目前為止,每一新發現同時帶來更多的新未知。我屬於這一派。
且看莊子的大智之言:「夏蟲不足語冰,井蛙不足語海。」反觀自省,我們不就是夏蟲井蛙,因生物局限沒法了解未知?所以他又說:「小知不如大知。」
生物學家發現有的動物能感知地球磁場,有的能看見紅外線、紫外線,而我們不能。每種動物以各自有限的配備感知外界活在一小片「真實」裡,好似囚在各自的玻璃缸裡。正如貓狗不知人語而我們不知獸言,我們無法設想章魚或蝙蝠的世界,更不用說知曉植物的感受想法了。甚至單是人類自身已無法應付——我們越不過種族性別種種藩籬去理解他者,連一家人都難以溝通,自我是什麼更無法解釋,談什麼宇宙全部?
無疑,大未知能否攻破,光憑雙方各執一詞,邏輯再響亮而無法出示證據,難有定論。老莊孔孟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的先知先覺,並不等於客觀證據,只能供參考。就像B堅持無神論,除了口說沒法證明。我以不可知論反駁,自覺邏輯堅不可破,指出他所知太少沒否定的資格,他卻毫不讓步——我們的爭執總這樣不了了之。
然我放不下這些問題,不時就又回去思索。想到宇宙原初,又想到宇宙未來,越想越覺神奇奧妙,越覺自己無比渺小,小到比卑微還卑微,連發問都沒資格,掉進漆黑一團。而尖端天文物理學家的語言,從大霹靂到黑洞到多重宇宙,解釋到某個限度也就詞窮了。那最大神祕仍在,不管是否抬出造物神祇這種無法之法的「王牌」來,那終極的大哉問照樣強固不摧。
只有聰明如老子在《道德經》裡斬釘截鐵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不是宇宙萬物,也不是造物主,而是主宰一切運行的自然法則。至於那法則從何而來,並不深究。單純敘述而無推衍,反正就是如此——確是種方便的解說法。畢竟老子主旨不在刨根究底,而在探討怎樣順應自然生活。
固然人類走到今天成就驚人足以自傲,但以宏觀角度而言,所知仍微乎其微。放眼處處是讓人虛心的證據,我們甚至不能確定所聞所見的外界真是我們以為的樣子。果真天藍花紅草綠,還是出於眼睛構造的局限?模仿鳥不但能看見360度,也能看見我們不可見的顏色。物理學家不斷發出時間並不存在而是人類幻覺的說法,腦神經學家安尼爾.賽斯(Anil Seth)在《身為你》(Being You)裡探討意識,也說我們以為的世界並非外界原封不動的翻版,而是經過大腦不斷估量詮釋補充的結果。回憶更等同再創,每一再創都更加失真。我們感知外物的片面,而我們並無所覺,以為那就是全部。
換句話說,我們以為的世界和並非實際的真相,他稱「控制下的幻覺」。我不免想:小說或任何藝術,甚至每一次回憶往事,不也類似「控制下的幻覺」?
《大未知》第一章裡索托問了個更奇異的問題:我們要知道一切嗎?
這問題有點弔詭,倒轉箭頭一下戳破我們的好奇氣泡。印象裡似乎沒人這樣問過,底下隱含了更多反問,比如我們真要知道一切,還是只要知道那些我們覺得值得知道的就好?
其實長久以來,人類知識就是那樣走來的——發現想發現的,解釋值得解釋的,所以從歷史到科學、宗教甚至文學,各種論述都是一邊倒——倒向功利,倒向權力,倒向男性,倒向控制和征服。至今,理解宇宙最有力的工具是數學,然而數學能解釋一切嗎?譬如解析情感、創造力和藝術?有心人早就知道智商測量的不是智力,而是社會成見所謂的智力。同理,科學固然「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但若遇見沒法求證呢?科技顯現的宇宙,只是科技探測得到的部分,就像車頭燈光範圍以外一片漆黑。有的事物也許超出人類的認知和探測能力——這豈不應是理所當然的假設?我們憑什麼自大到不疑有他呢?
索托的大未知,比如大霹靂以前什麼樣?大腦能夠探究自己嗎?著實迷人。但無疑有的問題我們還沒想到,沒去探索也就無法發現——連我們居住的地球深處都所知有限。
我也有我「微小的大未知」,如:人的喜好究竟是怎麼回事?人類語言真能幫我們溝通嗎?
幾乎每天,我都為B誤聽或曲解我最簡單的話而冒煙。每天媒體裡的政治語彙用同樣話語說截然相反的話,極權變成了民主,奴役變成了自由,謊言變成了真理,惡霸變成了救主,更讓人暈頭轉向。寫作者都有形諸文字和心中意念差異巨大,充其量只是折衷產物的感覺。這不是眼高手低,而是抽象語言遭遇心靈的實際困難。
誰沒滿腔話語而卻結巴支吾說不出講不清的尷尬?誰沒走近一幅油畫,卻發現不過是滿眼亂糟糟的油彩筆觸,不知在畫什麼?我們以為的現實不就是這樣,只是一種折衷產物?
又如我最愛的問題:美是什麼?怎麼解釋美感?來自哪裡?作什麼用?
美國作家娥蘇拉‧勒瑰恩晚年有首小詩〈精緻藝術〉:
在判斷美上,哪樣最敏銳,
是眼是心是智還是陽具?
性慾最盲,感情最善,
視力最強,思想錯得最離譜。
尖銳見血,尤其最後一句,像根指頭正正戳中我的額心:想得太多啊有害無益!
美國某幽默政論家也說,大腦說的話並不比身體其他部位說的更有用,「它只是喜歡發號施令而已。」
可不是!只不過明知多想無益,還是忍不住好奇想個不休——不然就沒有這滿紙問號了。
無論如何,眼鼻在說話,手腳在說話,腸胃在說話,皮膚在說話,全身上下裡外無時無刻不在說話,而且是無比緊要的話。至於大腦,儘管一天到晚聒噪不休自以為是,卻只是個大幻想家,更是個差勁的思想家,看看歷史看看現實看看自己便可知。有人便擔心,人類最大致命傷就在這超大腦袋,不然怎麼把地球搞得這麼糟?
與其受大腦指使,不如聽聽全身上下說什麼,譬如這時背痛又叫了:起來走走!
於是丟下大未知小未知,我遵命起身,愉快上路到客廳環遊世界去了。
(寄自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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