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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朋友

七、八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去邁阿密搭郵輪,郵輪的航程是東加勒比海的三個島。第三天的行程是從波多黎各島到巴哈馬群島,船剛出港的時候還是風平浪靜、慢慢悠悠的,但很快就遭遇了大海的憤怒和暴躁,風捲雲湧,怒浪滔天。十幾萬噸的大郵輪也被風暴搞得東搖西晃,像個醉鬼。

我跟船上認識的新朋友安妮聊天。她說,船正行駛在百慕達三角洲,會遭遇魔鬼一樣的海浪。我說我去過百慕達,一路順利,沒有大風大浪。百慕達是個旖旎迷人的海島,島上粉紅色的沙灘、雄偉壯觀的皇家軍事城堡,給我留下極美的印象。我後來才知道,百慕達和百慕達三角洲是兩個概念,三角洲是由百慕達、邁阿密、波多黎各三個地方連成的一個三角形海域。我還記得那年在百慕達的碼頭,有船夫向我們兜售去三角洲的夜遊。說可以看帶我們去看沈船的遺骸,但是我沒有去。

安妮說,船過百慕達三角洲,遭遇風暴很正常,一帆風順是幸運,正如我們跌宕起伏的人生。安妮在香港長大,上世紀九○年代中期,二十五歲的安妮跟隨家人移民加拿大。她的舅舅一家和姨媽一家全部移民,走得乾淨,這樣對香港就斷了牽掛。安妮後來在美國拿下藥學博士,在波士頓一家製藥機構任職。那個春天,安妮把丈夫和孩子放在家裡,一個人帶著母親出來遊玩搭郵輪。她的母親吉娜真是一個奇蹟,八十歲的老者,肌膚白皙,神采飛揚,一頭捲曲的銀髮明媚動人。安妮告訴我,她母親每天站樁、打太極,因為心境豁達開朗,身體也好。

郵輪東搖西晃,在風暴中持續顛簸。我頭暈氣短,想吐又吐不出來,只能躺在床上。肚子餓了,必須掙扎起來去餐廳。我在自助餐廳看見吉娜也在拿餐,只見老太太身輕如燕,在顛晃的船上行走自如。她告訴我,女兒安妮暈得厲害,吐得翻天覆地,下不了床,她幫女兒拿好午餐正要送回去。我問她,你行嗎?要我幫忙嗎?我話還沒完,郵輪又一陣狂顛,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看人家老太太手拿托盤,卻穩如泰山,令我愧嘆不如。

郵輪下午茶的時間段,我在餐廳又碰見了吉娜。她說安妮還躺在床上,沒有力氣爬起來,享受這些精緻可口的點心。我和她面朝大海,喝著茶,品著甜點,閒閒地聊著。她誇我性格隨和,言辭溫婉,不像她女兒那般急躁。我呵呵笑道:「面朝大海喝茶聊天,當然滿心歡喜,您沒看見我狂風暴雨的那一面。」吉娜點頭道:「當然,每個人的性格都如大海,有溫柔平靜的一面,也有巨浪翻滾的一面,聰明理智的人會控制情緒的巨浪。」我說,會控制情緒巨浪的人才會成功,但是面對最親的人,大多數人都不會控制,會任性發泄。我曾在公司幹過編程,職場不順,回家常跟先生發脾氣。吉娜點頭,說她女兒在大公司任要職,壓力可想而知,對家人急躁一點,也是情有可原。

滿頭銀髮的吉娜依然思念早已離開人世的母親。她說她母親優雅知性,任何時候都溫和慈祥,從不對親人亂發脾氣。吉娜出生在上海,因為躲避日本人的轟炸,跟隨家人逃到粵北鄉下。好不容易等到日本投降,但是接著又國共內戰,山河動盪,她只好又隨父母逃到香港,而後在香港長大,結婚生子,過著平靜富足的生活。她喜歡香港的美食和文化,以為這一輩子就在香港安穩一生,誰能料到花甲之年又要顛簸。她本不想移民加拿大,但是丈夫已去世,她離不開兒女,再說兄弟姊妹都要走,她只能選擇遠赴異國。她在溫哥華住了十年,又搬到美國的女兒家,從童年到老年,都在奔波遷徙中,不知哪兒是家,但似乎處處都是家。吉娜的一番感慨讓我想起一句古話:此心安處是吾鄉。

不知什麼時候,餐廳窗外的大海不再憤怒。折騰了這麽久,也該歇息了。海天交接處雖然濃雲密布,但是陽光正在搏鬥,竭盡全力拼射出一道光,希望的一道光,照破了危險和黑暗,給人溫暖和安穩。

百慕達三角洲已漸行漸遠,大海回歸風平浪靜。我們走在船上如履平地。安妮的暈船症也好了,我們一起登上最高的甲板看風景,跟眾人一同歡聲笑語。只見蔚藍的大海裡飛出輕捷的魚,銀白色的翅膀,一掠而過,瀟灑得像跳舞。許多人最初都不相信那是魚,以為是波濤激蕩的白色浪花。

安妮低頭用手機查詢,告訴大家這種魚叫Flying fish,特別喜歡溫暖的水域,時不時會跳出水面,用四個翅膀在空中滑翔,其姿態頗像蜻蜓。牠們雖然熱愛飛出海面看風景,但把家安在大海的深處。吉娜說,這些魚跟我們人類一樣,把家安在優美安靜的地方,卻時不時出門探尋,看看外面世界的精彩,縱然遭遇狂風巨浪也不後悔。(寄自南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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