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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徒生涯原是夢

圖∕123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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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英文名字叫做「代希」(Dicey),不是費滋傑羅名作《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裡嫵媚動人又多情的黛西(Daisy),而是天生具有賭性,熱愛鋌而走險、對人生拋擲骰子(dice)之事。我大半生從事博奕事業的行銷推廣,私下卻是一個獵人反成獵物的角色,帶有叛逆性、不確定性和危險性。

老子的《道德經》裡有這麼一段話:「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意思是:人人皆有生有死,屬於長壽的人有十分之三;屬於短命的人有十分之三;本來可以活得長久一些,卻自己走向死亡之路的人,也占十分之三。賭徒,應該就是那最後一種自找死路、萬劫不復的族群吧?

我因為貪玩撲克類型的老虎機(video poker),去年夏天,我在一季內搜刮大獎(jackpot)的證明單,也就是呈報國稅局的憑單,高達十二張之多,金額超過美金四萬元。但是我的財富非但沒增加,反而還虧損了一大筆,不止把本金和贏得的獎金輸回去,還外加兩張信用卡的高利息借貸。那日日夜夜的沉醉、算計、掙扎、檢討和復仇計畫,更幾乎占據了我的潛意識與整個心靈。隔三差五我都會去賭場,賣命耕耘很長的時間,像和地下情人約會般,無怨無悔,只恨良宵苦短,阮囊羞澀。原本想當抒壓的主人,卻變成惡習的奴僕。

世界上最糟糕的事莫過於重蹈覆轍。十年前,我因想逃避不勝負荷的工作壓力,連續三年,我把所有零碎的時間和金錢瘋狂地投注於賭博遊戲之中,不料反而造成財務上和心理上破損出一大缺口,生活也失去了平衡。後來,我毅然決然地用絕冷的自律性(cold turkey),義無反顧地戒了賭,並以為此後絕不會再犯。十年後,結了瘡疤忘了痛,偶然一次在賭場用餐,我竟然重新登錄會員,再次成了有疾寡人。

一般博奕消遣的門檻很低、針對人性弱點,換取速成快意、忘憂解愁、消除寂寞,提供一種最廉價也是最具毀滅性的快樂。不論各種紙牌桌戰還是機器戰役,從生手、累犯、前科犯、觀光遊客、到泛泛大眾,幾乎無人可抗拒金錢遊戲的誘惑,否則這些娛樂場所如何營利生存?有多少人能適可而止?當腦子裡被激發出來的神經傳導物質,像國慶夜空中燃放的斑爛煙花,那麼神奇奪目、不停息地自由噴射,多巴胺的強烈效力使人振奮,早已忘卻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我就是典型的飛蛾撲火的狂徒,本性難移,一進場就急切找尋投緣的遊戲機,把會員卡插入後,它馬上熱情地打出電子字幕:「你好,代希!」我迫不及待地塞進大小面值的鈔票,那時它們不是金錢,只是籌碼。開始重溫舊夢或噩夢。在裝潢華麗的空間裡,享受有冷氣、聲光、酒水飲料、舒適座椅和愜意的一段私密時光。那深埋在我記憶庫裡的所有遊戲技巧,自然而然地迸現,易如反掌。細節隱藏在彈指之間,有如鋼琴家可以熟練地默記琴譜琴鍵。我可以單手演出把按鍵敲打得如凌波微步。撲克機有單行、多層次、複式、旋轉式、正反向,賠率有多種形式的選擇(其實只是殺傷力的不同),每個人一踏進去即已輸在起跑線。有不同價碼起跳、投注(一般人慣性按下最多單位以求滿額大獎)、累積的獎金數目、詳細解釋獎賞的說明、分門別類、特殊設計、洋洋灑灑、任君選擇。時間總是消逝在驚人的速度裡,感官世界全被征服,中獎就目迷五色、身在雲端。縱然,螢幕上亮出像警告吸菸者易罹癌症的紅色信號:「如果你覺得有不能自拔的賭博傾向,請致電如下的免費電話。」但這信號一閃而過,不及你半個眨眼的時間。

獲獎往往是不期而遇。從小額的兩角五分為單位,上升到以一元、二元為單位的領域遊走。有時我彈奏按鍵一陣子之後,一元機的螢幕上忽然跳出四張不同花色的A,配上一張小2(額外加值的踢球牌),小螢幕上同時送來恭喜辭令,然後立刻贏進兩千大元,真是妙不可言!工作人員會立即帶著笑容出現,點發現金鈔票一疊給我。我忙著在單據上簽名,有如大明星般光芒萬丈。或是,在消耗不少資金之後,我一路鍥而不捨地追殺,賭資花費一兩千元以上很平常。一次,當螢幕上集滿一排黑桃花色的10、J、Q、K,就缺A之時,我心跳加速地喃喃祈禱。乍然聽聞「啪答」一聲,Spade A翩然而至,上帝收到我的祈求,至高無上的同花大順完美無瑕地降臨,我贏得了賠率的最高峰。也曾遇到異類的機器,秋波頻送、獎勵不斷,加強刺激元的閾值,讓人像猛撞入財神爺的懷抱,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登仙。

實際上,賭徒們大半時間都在遊戲機上不停地塞錢餵飼,鈔票一張張如光速般消失,加碼再加碼,無情的機器冷若冰霜,相應不理,鯨吞掉賭徒們所擁有的每一分現金。直到口袋歸零,心情也降到冰點,只好奔向四處林立的ATM。這才發現提款機前總是多人在排隊等待,眾人顧不得提款交易要加上機器的服務費、銀行的扣款手續費等等。一次提款不夠用,便費勁地多跑幾次,甚至動用到所有的存款帳戶。提款機不敷使用,便再跑到出納窗口動用信用卡借錢。此時我腦海中只有唯一的念頭:「快使我恢復下注賭博的能力!」為此不惜一切代價,賭癮已飢渴難耐。此時,我渾身疲憊不堪、沮喪至極,形容憔悴、顏色枯槁。回到家後,更是萬念俱灰,深深為自己掉價的行為感到屈辱和羞慚。

最令人驚訝的是,低潮的時間與贏不了任何小獎的空檔可以延續那麼久,再也無法從最心愛的博奕得到絲毫慰藉。

有一次,我突然聽到賭場工作人員說:「今天外面的景色真美。」我猛然驚覺自己已在賭場這封閉的空間裡耳暈目眩地待了整整一天。還有一次,一個似曾相識的端酒女郎遠遠地喊「代希!代希!」打破了我的凝聚力。再瞧,她是我久遠之前在另一個賭場遇到的新聘服務人員,她居然還記得我。這樣的相遇令我尷尬,我仍然是她眼中的一個賭徒,沒有半點長進。我靦腆地回了聲招呼後,聽到心中有一個響亮明確的聲音說:「我再也不要回來這裡。」

於是我再度「金盆洗手」,深刻地反省去年夏天的失落。它是一次震撼教訓,必須靠自己內心的覺醒思考,和真正克制自己行為的決心才能改變。如果期待以最容易的方式獲得最大的快樂,那只是一種假象,它會養成我們對快感的依賴性,變得逃避現實、懶惰、虛妄、失望,只剩下填不滿的欲望,產生所有負面的能量。這不是我該走的路途,這條路永遠沒有希望。作家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說過一句話:「你必須不斷跳下懸崖,在墮落中長出翅膀。」

覺悟,只是開端。

(寄自內華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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