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冷漠的挪威女友
在婦幼保健站的走廊座椅上,在等眾多等待的各種膚色婦女中,我注意到一位瘦高、黃色短髮、五官精緻秀氣端莊、神態嚴肅的年輕漂亮白種女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義大利人,她小巧的鼻子,平坦的臉,缺乏義大利人面孔的浮雕感,還有她那對淺藍色眼睛發出鳥眼般冰冷的目光。
作為保健站的翻譯,我主動詢問她:「需要幫忙嗎?」
她冷冷地看了我幾眼,明顯像是我打擾了她:「NO。」
最後產科醫師還是叫我進入門診室為她做翻譯。她懷孕了,需要做孕妊保健檢查,在填寫病歷檔案時我得知這位孤傲的年輕女人叫西麗,是北歐挪威人。
挪威馬上使我想到孟克的著名畫作〈呐喊〉,這幅畫顯示出在寒冷和長期黑暗中的挪威人的焦慮和壓抑。不過這幅畫展示的是二十世紀初貧困的挪威,現在的挪威因產石油而非常富裕,是全世界最好的福利國家之一,2019年還被評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之一,儘管那是個缺乏溫暖陽光的國度。
「孩子的父親吸毒。」西麗以平靜的語調對我們說。我暗自驚訝,她竟然以這麼平常的口吻來說這麼嚴重的問題,似乎她根本不覺得孩子的父親吸毒是件很羞恥、很可怕的事。
建立好病歷檔案後,醫師說,她必須繳納所有的檢查費用,因為挪威不屬於歐盟成員。我用英語翻譯之後,又接著對她說:「來這裡檢查的孕婦,不論哪個國家,俄羅斯、烏克蘭、阿爾巴尼亞人、非洲人等,即使她們沒有任何居留證和醫療卡,也從來沒有一個人繳納過費用。」我隨便的一句話竟然贏得了西麗的信任,不過最終我得知,她是通過與男友的婚姻獲得了國家醫療保健卡。
一年多後,西麗忽然打電話給我,「我想跟你見面聊聊,你有時間嗎?」她說的是義大利語,帶著一種完全陌生的、不屬於她的熱切語氣。
幾天後我在里米尼火車站看到等待我的西麗,她獨自一人沒有帶孩子,一見到我,像是見到分隔幾十年的生疏老朋友那樣不自然地微笑著。我們去了一家離一個公共花園不遠的酒吧,她丈夫歐曼帶著兒子在公園裡曬太陽。
我們坐在酒吧中,她在我的對面帶著一種讓我感到有點陌生的熱情和眩暈的親密感。離她這麼近時我才看出她微笑後面的憔悴,她陷入了困境,需要傾瀉。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在異國他鄉生孩子,沒有任何家人和親友的陪伴,整日獨自面對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孤獨無助又沮喪,自我漸漸消失在孩子的奶瓶和尿布中。她不停地對我訴說,酒吧裡的音樂悄然在我們之間流淌,一個小時後她急急地說她需要去給孩子餵奶。自那以後,她常來我家找我。
西麗幼小時,她的母親為了愛,放棄了大城市奧斯陸的生活,跟隨她的父親遷至挪威北部的一個鄉下小鎮。那裡有無邊無際的大自然,浩瀚的湖水和荒野樹林,極少的人。在遼闊低垂的天空下,小小年紀的西麗總是感到焦慮,害怕天上那麼多的星星會落在她的頭上,或黑森林中會走出一個巨大的野獸。在那裡,大約有六個月看不到太陽,冬天基本就在黑暗中度過,像鼴鼠一樣窩在室內生活。十八歲時她逃離黑暗逃離森林到丹麥讀大學。
在柏林讀研究生時,她偶爾去打工維持生活和學業,住在一棟普通公寓樓裡。一天,樓下搬進一位年輕義大利人歐曼,西麗對他一見鍾情,不可抗拒的激情如滔滔洪水把她的理智完全沖垮。但這個義大利男人偶爾會吸食毒品,他的頭常常是一半時間在雲霧中、一半時間在肩膀上。當歐曼的頭在肩頭上時,他看上去理智又聰明。西麗剛生完孩子不久我曾見過歐曼幾面,他的行為舉止和穿著打扮看上去像個「年輕的成功人士」,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完全看不出他少年時被樓上的鄰居男子引誘雞姦,青年時期開始吸毒、做過小偷小竊、暴力鬥毆,曾被關押又被釋放的過去陰影。或許是這光亮的外表誘惑了西麗,西麗還沒有來得及徹底認識歐曼時,就因避孕失誤懷上了歐曼的孩子。
西麗是位雙學位的大學生,她出生於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外婆和外公都是作家,父母是老師,她成長於一個良好的社會和家庭環境,一個自律、有秩序、光明的文明世界。歐曼則來自一個低下卑微的家庭,母親是位家庭婦女兼廚師,父親是位老實木訥的水管工,他們只會說些簡短的話。他是家裡的唯一男孩,是父母的寵兒。他僅完成國家初中義務教育,職業是廚師。歐曼和西麗剛回到義大利時,歐曼沒有帶她去人人都去的鬥獸場和噴泉許願池,而是帶她去外國人不涉足的殘敗凌亂的郊區,讓她看那些破舊的房屋和街道,販毒分子聚集點,及鬼吼鬼叫、啤酒瓶亂扔的酒吧。西麗在歐曼不堪回首的「奇特經歷」和殘破頹廢的羅馬郊區中,彷彿看到義大利著名詩人和導演帕索里尼揭示的生活陰暗絕望的影片。她被他們之間生活背景的巨大差異,被歐曼生活中的那些原有的陰暗面給吸引住了。她開始認為,從她的書本世界或從挪威、丹麥認識的社會過於片面和陽光,而歐曼糟糕的過去和義大利人充滿藝術創作及混亂無序的生活才是世界的真實面孔。
西麗在愛上歐曼時沒有想到跟他結婚,但命運自有其強大的力量,由不得人。當她腹中有了嬰兒後,情況改變了。首先西麗不願流產去扼殺一個生命,她可能認為吸毒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她認識一些吸毒的人,如果能夠控制使用量,也能夠維持正常人的生活,而歐曼又不是那種臨陣「逃跑的男人」,他願意承擔起父親的職責(至於後來做不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樣他們從柏林回到義大利里米尼,歐曼的城市,一個著名的海濱度假小城,是著名導演費里尼的故鄉,夏日海灘上除了義大利人,還躺著很多德國人、瑞士人等外國人。西麗住入婆婆家裡,她讓我想到中國大陸八、九○年代那些被拐騙後賣到山區農民家的年輕女大學生,最後被迫嫁給不識幾個大字的農民。不同的是,西麗是因為腹中胎兒把她帶入這個文化貧乏的家庭。
那天在婦幼保健站,西麗出現在很多來自非洲貧窮國家的難民中。我想,她也是難民,不是逃離貧窮、混亂和戰爭的難民,而是逃離寒冷和黑暗的難民。
在里米尼,她與歐曼的家人難以溝通,也無任何當地義大利的朋友,即使幾年後她的義大利語比我說得還好仍無法與他人交友。她的童年和少女時期生長在挪威荒蕪之處,要走上幾十公里才可能遇到一個人,從小伴隨她的孤獨,已是她的一種生存方式。我知道,一旦她不需要我時,她也會放棄我,那是她不可改變的孤獨本性。
孩子出生不久後,歐曼的情況開始惡化,回到里米尼的街道上,空虛感和毒友又開始浪潮般朝他湧來,他又開始大量吸毒和酗酒,無法工作,把父母為他安置的家裡的東西都賣了去買毒品。
「歐曼把我的電腦賣了,把我的衣服給燒了,我連裙子都不能穿,因為他嫉妒,怕我在外面找別的男人。」「歐曼把我的房門給砸破了,要強行進來。」
直到有一天西麗不得不去警察局報案,因為她和歐曼的母親都希望歐曼被收押。
有一段時間,西麗和孩子住入市政府專門為婦女兒童設立的保護中心。社工人員和員警再三警告,要她跟歐曼徹底斷絕關係,他可能傷害妻兒。義大利每年有上百名婦女被她們的丈夫、同伴或男友以「愛」的名義殺害。儘早遠離這類男人似乎是人人皆知普世真理,但在西麗的眼中是一種陳詞濫調,庸俗的大眾經驗,這種嚴肅又富有權威性的警告腔調令西麗難以容忍。
「那個女社工希望將她憎恨男人的觀念來影響我。」
西麗依然我行我素斷斷續續地與歐曼來往,在愛與厭惡的矛盾衝突中生活,甚至後來他們離婚後,她依然時而投入他的懷抱。她說吸毒並不意味著歐曼沒有父愛,她相信歐曼善良的一面,愛他的兒子。而歐曼始終在清醒和迷糊之間擺盪,他酗酒吸毒,又去戒酒戒毒,他坐監獄又出監獄,無法維持六個月以上的工作,從未盡過父親的任何責任。西麗現在不僅從歐曼那裡瞭解了生活的陰暗面,最後還差點被歐曼拉入黑洞之中。
我跟西麗的交談甚深,我們一起探討人生和很多書籍。可我始終無法理解,這麼一個聰慧的女子為何在精神和肉體上無法擺脫歐曼?為什麼不與這個在她的生活製造這麼多困難和麻煩的男人徹底斷絕來往?僅是為了兒子嗎?不全是。她個人的意志並不想完全擺脫他,一個這樣來來去去的男人不會給她一種傳統家庭的窒息感,她曾經就從一個非常愛她的優秀英國男友那裡逃跑掉。不過,人都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她希望給她兒子一個安定的家,有一個盡職盡責的父親,可另一方面,她又恐懼傳統家庭的固定模式,久而久之會讓她產生一種厭煩和無聊。難道這是與歐曼繼續來往的理由嗎?我無法知道,因為她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
有一年秋天,她父母開車從挪威來探望她。在與歐曼的父母及家人一起進餐時,餐桌上的沉悶和無話可談導致一種尷尬和彆扭,這時西麗似乎才體會到雙方家庭文化水平的巨大差異所產生的不適。深夜,醉酒的歐曼砸破她父母的車,即使這樣,她的父母從未去干涉她的婚姻,不像華人家庭會以斷絕父女關係來逼迫她離開歐曼。她的父母僅僅是尊重她的選擇,在她需要的時候給予她經濟上幫助和家庭的支持。
2020年,為了兒子,西麗最終回到曾一度逃離的寒冷挪威,她的祖國有良好的社會福利來養育她的兒子。地中海的溫暖陽光不足於維持她在這裡的生活,而我則希望她在脫離義大利陽光時也能夠擺脫歐曼的陰影,把那段不堪的人生留在義大利,在挪威開始新的生活。(寄自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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