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閱讀的海盜——冰島書中日月長

2023年新冠疫情後第一次出國旅遊，參加冰島環島行。如同閱讀一本新書，起初是被絢麗的封面介紹吸引，展卷後才知道深邃迷人的內涵。這個以火山、冰川、維京海盜歷史著稱的國家是一個喜愛閱讀、自稱是「為書痴狂的民族」。

一路上藍湖泡溫泉，健走上冰川，登頂觀瀑布，乘船賞浮冰，黑灘追鸚鳥到綠野平疇，夏陽微熹中拜訪斯克里度克勞斯特圖爾農莊（Skriðuklaustur）時，彷彿從磅礴澎湃、扣人心弦的交響樂章，轉成輕快悠然的小步舞曲，視覺和心靈頓時加上了幾個休止符般的閒適。

農莊位在東部Fljótsdalur山谷，是冰島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現代作家之一貢納爾．貢納爾松（Gunnar Gunnarsson, 1889-1975）的故居。冰島人的姓氏是在父親名字的字尾加上son（兒子）或是dóttir（女兒）。因此血脈相連的祖孫，不同性別的手足都不是同一姓氏。冰島人口至今還不到四十萬，很多人家幾世代生活在隔絶封閉的環境中，大概不用姓氏也可以追溯祖輩歷史。

貢氏童年時期家境貧困，小學畢業後便在家庭農場工作。但是很早就展現寫作才華，十七歲時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十八歲時被丹麥一所私立高中錄取，前往丹麥就學定居。他主要使用丹麥語寫作，除了冰島，在丹麥和德國也享有盛名。創作以長篇小說為主，還有短篇小說、戲劇、詩歌與雜文。1939年回到冰島以後，蓋了這個莊園。1948年將莊園捐給冰島政府，自己搬到首都雷克雅維克，直到1975年過世。現在故居改為貢納爾松紀念館，也是冰島重要的藝文活動中心。

故居內的書房和臥室可以看出作家生活的梗概。書房內有簡單的桌椅、書櫥、打字機，牆上貼著作家生平介紹和得獎紀錄。他曾數次提名諾貝爾文學獎，但未曾獲獎。

抵達農莊時正值午餐時間，享用農莊餐廳吃到飽的午餐。那天主菜有馴鹿肉丸、蔬菜燉羊肉、焗烤魚片，搭配二種生菜沙拉、鹹派、麥克雞塊、煎香腸、野磨菇湯和三種手工做的麵包甜點。一路上我們已吃了令人回味再三的鮮美龍蝦、醃漬鯊魚和土法地熱烘焙的黑麥麵包等等。相比起來，這農莊的食物格外平實家常。冰島受限氣候和土壤資源，除了每家熱水管裡無限暢用的硫磺味熱水，其他民生物資多須進口。導遊一再提醒我們不要浪費食物。

自九世紀左右冰島有人定居開始，就居住在草皮屋。參觀冰島國家博物館和草皮屋博物館（Glaumbaer Museum），瞭解它的建構和內部格局。用扁平的石頭做底，樺木或漂流木做框架，屋頂和牆覆蓋厚厚的草皮。冬暖夏涼，比木頭或石頭的建築物隔熱禦寒性能更好，而且比其他建築材料容易取得。草皮房需要工匠技術和大量維護，二十世紀中葉以後逐漸式微。如今只有從作為博物館的草皮房才得以一窺究竟。歷經幾世紀，建物格局也有所改變。從古早全家吃喝工作在一起的單間、雙間，到包括客房、工人房等依使用功能而分的多房格局。我在Glaumbaer Museum的多間房舍穿廊過檻，仔細觀賞每間房間的擺設和家具，不禁感慨，唐朝杜甫如果能用草皮搭頂建屋，就不會有茅屋為秋風所破的無奈。

幾個世紀以來，冰島人熱愛閱讀的習慣就是始於草皮屋裡黑暗嚴酷的冬天。冬天日照只有短短的四至五小時，大約是下午六點到十點之間，是家庭活動時間，在既是工作室又是臥室的唯一房間裡點上一盞魚油燈，家人一起整理和編織羊毛、紡紗、針織、做工具等等。指定一個人負責講故事或朗誦詩歌娛樂大家，提振精神。講述的故事通常是九到十一世紀流傳的冰島和挪威神話，英雄傳奇、維京人海上遠征事蹟，或是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最後以基督教經文結束。故事除了娛樂性，也有激勵人心之用。這也是教育小孩的時光，故事裡的是非善惡，對兒童道德教育的啓發和準則有深遠的影響。那樣的閱讀時光，不僅凝聚家庭感情，也是艱苦孤寂生活的心靈寄託。

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隨著電台廣播成為主要娛樂而被廢除。如同生物界定律，環境影響基因行為表現。數個世紀藉著說∕聽故事和閱讀度過天寒地凍漫漫長夜的習慣，已經深植在冰島人的基因裡，進而轉成對書籍的熱愛。

二次大戰期間，冰島脫離丹麥獨立。戰時經濟蕭條，許多進口物品有嚴格的配給限制，唯獨紙張是少數沒有配給的商品之一。 因此出版書籍，以書作為聖誕節交換禮物是最經濟實惠的選擇。聖誕節日前，不同於其他國家琳瑯滿目的購物廣告，冰島每個家庭則會收到出版社的圖書目錄，許多新書也在此時出版，形成一年一度的聖誕書潮。時至今日，網路和3C流行，但是紙本書銷售仍然多於數位閱讀。

我到時正值永晝的六月，日落日出只差二、三小時。日落穹蒼橙粉色墨汁尚未收乾，又被日出的金紫渲染出粉紫的紅暈，籠罩在半夢半醒氤氳靉靆的夜晚。我彷彿相信了那古老的冰島神話，在那個時段，牛可以說話，海豹可以變成人類，在濕草中赤身裸體打滾可以治癒疾病。

夜未眠的夏天，預支了另外半年的長夜。我想李白若生在冰島，也就不用秉燭夜遊來延長白晝光陰以便及時行樂。豐饒的書中世界，在冰封暗黑的季節，抵禦寂寞荒寒的苦悶，也延續著夏天的活力。在一頁一頁翻過的篇章裡，構築厚實的生命能量。如同那在夜晚和清晨生長的柔軟苔蘚，雖然每五年長一吋，但是年深月久，抵過嚴冬酷寒，舖展成遼濶壯美的風景。（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