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老師流淚
齊老師走了。不是走了,而是一去不回,化成空無。
我不驚訝,也不太感傷,知道這天遲早會來。沒有淚,連淚意都沒有。只是不由回想齊老師舊事,一件件浮上心頭,竟微笑起來。
其實我不是齊老師的學生,只是隨許多人對她的稱呼。叫起來很順口,似乎自然不過。所以雖沒上過她的課,可是因緣際會,得以在美國相遇,後來書信往來,覺得十分幸運。
第一件想起來的不是最初見面,而是之後某年回台,齊老師在秀蘭請吃中飯。老師已經先到,親切彷彿我們經常這樣小聚。邊吃邊談,老師說了些自己以前的事。我像小孩聽故事,耳朵大張,眼睛也大張,充滿了驚奇。腦後有個聲音提醒:「過後要把這些話記下來。」可惜沒記,許多年下來所剩無幾,只留下了三兩片段。
談到婚姻,老師說她並不是為了愛情而結婚——我不禁張大了眼睛。解釋當年台大十分荒涼,她隻身來去有時害怕,於是為了安全感而結婚。
她愛美,喜歡漂亮衣服,尤其是旗袍,絲巾羊毛圍巾也愛。到蘇格蘭,看見那麼多漂亮的格子呢愛極了,非買不可。
一次先生邀她到野外走走,她打扮好準備出門,他見了她取笑:「你這樣穿能走嗎?還塗了口紅,給誰看?你想那些草木會讚你多好看嗎?」——我又張大了眼睛。這時她微帶委屈氣憤為自己辯護:「我就是喜歡看起來頭臉整齊漂漂亮亮,不然自己不舒服!」
第一次見到齊老師,是在北卡北美女作協會議上。那時我才剛加入,第一次參加這種文學會議,像個羞怯矜持的新生。會上演講,齊老師出語詼諧風趣。說報紙好看,看新聞好像看電視劇,緊張曲折,比電視更精采。談愛西方文學,舉當時得美國國家書獎的長篇小說《寒山》為例:「寫南北戰爭時一個南方士兵逃兵回家的故事,真精采,好看極了!看得放不下手。大家總批評崇洋,不要崇洋。我就是崇洋!」提到女性文學要有視野,不要圍繞自己和家庭跳不出去,以我的散文作例子。我十分意外,尷尬低頭,彷彿空中有刺。
一天集體出遊范德堡莊園,在園子一角遇見。她和薇薇夫人坐在小徑邊的靠背木椅上,見我背了相機走來,笑說:「你這相機可真不小,看來你喜歡做難事!」我一愣答:「大概是吧!」當時數位相機已經流行,與會者幾乎人手一支,輕巧有如打火機,我扛的老式相機一比大為落後,龐大笨重好像蒸氣火車頭。
一年台灣筆會辦的《台灣文學作品英譯》季刊選了我一個短篇,譯成英文然後中英對照刊出。編輯寄來譯文讓我過目,我邊讀邊改,不只修改譯文,有些地方甚至改寫,附了信解釋寄回。全沒料到因我一時任意改動,給對方帶來的困擾。
那天午餐我提到這事,齊老師才直言責備,解釋出版《台灣文學作品英譯》人力經費時間都有限,我的做法給編輯造成了額外的困難,最後沒法解決只好捨棄。我羞愧受教,才知道自己過分了。那些年代我時而無心說蠢話做蠢事,大多忘了,這件特別記得。
我的散文〈淚水的邏輯〉在《人間副刊》刊出,有個印象後來收到齊老師來信談讀後感。然記憶模糊,便抽出《我這樣的嫖書客》找到原文連同附記重讀。附記這樣寫:
「年底郵差送來一個小包裹,是齊老師寄來的一本《老殘遊記》。附了張卡片,大而有力的字跡寫她夏天在報上看到我的〈淚水的邏輯〉,過後常會想到,覺得她的《巨流河》裡太多引人哭泣的場面,可是『我手寫我心』無可奈何,後來抽出旅行時必帶在身邊的《老殘遊記》重看,發現自敘裡談的就是各式各樣的哭才安心,所以寄一本給我看。還有一篇影印自朱光潛《無言之美》的〈眼淚文學〉,取笑那種讓人讀得涕泗橫流的文學未必就是好。我立即把老殘自敘(不久也津津重溫了大明湖邊聽說書的第二回)和〈眼淚文學〉看了,衷心感謝齊老師。」
記得喜歡老師的字,開朗大方。總覺一個人的字反應了性情,有的人字大洩露了傲慢自恃,可是老師的字展現的是她的慷慨大度。信裡老師為了「《巨流河》裡太多引人哭泣的場面而不安」,我不禁感慨老師關心帶給讀者苦痛而自責,彷彿必須為歷史的殘酷負責。
齊老師想寫自傳很多年,可是身為文學學者,她在教書寫作之外,還致力於提高台灣文學地位,同時與殷張蘭熙創辦《中華民國筆會季刊》,將台灣文學譯成英文引介到西方,忙於他人之事而無暇顧及自己心願。一年一年過去,總感嘆什麼時候才能實現。終於在八十一歲開筆,回到東北老家從頭述說自己的故事,費了四年心血。許多時候筋疲力盡,似乎無以為繼了,幸而有幾個舊日學生不斷鼓舞協助才完成。《巨流河》出版,我蒙老師贈書一冊,捧在手裡沉沉不只是她的一生,而是整個中國近代史的重量。
如今老師已散入清風,可是餘光不絕。我似乎可以聽到她開心說:「我就是崇洋!」、「我就是喜歡穿得漂漂亮亮!」見到她臉上彷彿寫著「我做喜歡的事」、「我活得很快樂」的明亮笑容。
有幸相識,難以忘記。
不,我不哀悼,而是含笑追憶,寫下這篇小文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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