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凍的溫暖

正忙著，突然聽到轟隆的垃圾車聲。今天是垃圾日。

洛杉磯這幾天酷熱，華氏100度的高溫下，垃圾車駕駛車窗大開，揮汗開著車，到每戶門口便停下車來，啟動怪手，把垃圾桶夾起來，倒到車後的垃圾斗中，再開到下一家，重複同樣的工作。

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到車庫凍櫃中拿了兩瓶冰凍水，趕過去遞給垃圾車司機。那位駕駛穿著防曬的長袖制服，滿臉是汗，接過瓶子立刻開心地貼上臉頰，那表情真像在沙漠中看到一片綠洲，急著俯身下去享受片刻的清爽和愜意。

「謝謝、謝謝，這真是老天爺送的最好禮物。」他說話的聲音激動雀躍，臉上滿是笑。

我感染了他的歡愉，笑咪咪地頂著大太陽往家裡走，才幾步路，已經汗流浹背。司機先生感激的面孔，讓我懷念起已經離去十二年的先生。

「冰凍瓶裝水」是先生的主意。剛結婚時，他在卡車公司做調度員，夏天晚上，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在冰箱凍櫃中放一打瓶裝水。第二天早上，就用小冰櫃提著去公司分送給當天排班的司機。

那時我們的經濟很窘迫，每天幾瓶水是不小的開銷，我用各種理由抗議、抱怨。先生告訴我，那是他和司機們的默契，上工前，他塞給每位司機兩瓶已凍成冰的瓶裝水，這樣一來，開長途車的司機在悶熱的車廂中，可以喝到逐漸解凍的清涼冰水，同時冰凍水在小小車廂中，還可以發揮一點降低氣溫的作用。

司機難道不會自己帶嗎？公司為什麼不提供這種服務？你每天這麼用心，老闆看得到嗎？有替你加薪嗎？

「這種天氣在戶外工作是很辛苦的。」不論我如何叫囂，先生總是只回答這一句。

忘記我們吵了多少次、吵了多久，可能就像所有婚姻中的爭執一樣，過了一段時間，就沉默地放棄自己的立場，只圖個生活平靜，各自安好。

奇怪的是，先生離開卡車調度員的工作之後，不用再替司機們帶冰水，我們家反倒留下夏天在凍櫃中放瓶裝水的習慣，不論誰出門，都喜歡帶個小冰櫃，開車在路上，看到路邊流浪漢或辛苦的工作人員，就順手散發一些冰涼，換回一些笑顏。

夏天來了，我總和女兒去Costco搬回好幾箱瓶裝水，我知道環保人士會覺得破壞生態，有些人會說瓶裝水從各地運來運去不衛生。但幾十年前，做藍領工作的先生已經教會我，酷熱的天氣下，拿到一瓶冰涼瓶裝水，那感覺就像碰到救命恩人。

進屋前，我先到車庫往冰櫃內補幾瓶水。突然體悟，這些晶瑩的涼水，承載著先生對人世的善良和體貼，就算他去世了這麼多年，這些溫暖還冰封在一瓶瓶凍水中，仍在酷熱中為汗流浹背口乾舌燥的人們，捎來一股清涼。

夏日炎炎，明天又會是好熱的一天，想著還會有幾位戶外工作人員可以享受到這份意外的冰涼，我彷彿看到先生在白雲間對我眨眼比「讚」。（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