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

在車庫裡灰塵密布的舊書架上，找到一本4×6大小、精裝封面燙金邊的兩吋厚小冊子。我拿起來細細翻讀，這是幾年前很流行的「五年思考記錄本」。

每一頁上面都有一個題目，像是「你今天想要忽視哪個人？」「有人問你最近忙什麼，你想怎麼回答？」「誰是你最好的朋友？」……下面列著空白的年份。每天回答一個題目，按著次序寫下來，一年後，從頭再來，同樣問題再回答一次。五年後，這本漂亮的小冊子已被填滿，可以回看自己過去幾年的痕跡和思想的轉變。

當年女兒們替我買了這個禮物，約好我們三個人一起寫。開始寫時，兩位女兒一個高中，一個才進初中，我們每人一本，寫得興沖沖的，在彼此忙碌的行程表中，還常常擠出時間把題目拿出來互相討論一下。

我隨手翻到今天這一頁，居然是「你想要問媽媽的一句話」，我的歡愉突然翻覆，心中大慟。媽媽2022年走了。我們幾乎是一生相守，算是圓滿了母女緣分。但她久病在床的時間，我從不敢開口跟她說：「媽媽，妳就要走了，我們可以談一談這件事嗎？」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我永遠不會知道，媽媽最後一段時間想的是什麼。她除了最後大喊了無數聲的「謝謝」，有沒有什麼其他的話要跟我說？她是謝謝我的照顧？是謝謝她這一生？還是只是客套話？

我要去問誰呢？

又想起我在過去二十幾年，親自送走了爸爸、先生和媽媽。當年爸爸與先生在離世前想要跟我說什麼話嗎？爸爸曾告訴家人：「小君說會救我的。」先生告訴他的朋友：「Sherry一定會想出辦法的。」即使陪伴他們走到最後一刻，我都從來不敢告訴他們：「你要走了，醫生治不了了，我已經無能為力，束手無策了。你有遺憾嗎？有要留下來的話嗎？你的人生走到現在，你想說些什麼嗎？」

面對死亡這個大課題，我只敢在白天和黑夜交界時，暗暗流淚。最親近的人，一生相守，最終只敢用虛假的無語縫住彼此的相連。同樣的經歷我走過三次，終究沒有勇氣問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我把小冊子放回書架，遺憾沒有早幾年想到這個問題，如果那時我寫下我的回答，那次永別之前，我會有勇氣問媽媽嗎？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我已錯過了。（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