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紅了
夏季,在南方旅行途中,竟陰差陽錯巧遇了枇杷季和楊梅季。這些時令珍稀水果在北方極其罕見,我終於得以大飽口福。姥姥說,我自小便是有口福的孩子。上世紀八○年代初,當進口貨在大陸異常金貴時,父親就從國外給我帶回豐盛的巧克力、太妃糖、威化餅乾、太空果珍、可口可樂、快速麵和各式點心。流金歲月中的童年記憶被書頁間壓成明信片的彩色糖紙所記載珍藏,而一枚小小的毛櫻桃果核從書中陡然滑落。
我拾起袖珍果核,記憶中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唇齒間綻放,不覺悵然嘆息。這時節,毛櫻桃怕是還未成熟,泛著青綠色的苦澀。正出神時,母親從外面笑盈盈地進了家門,說:「閨女,院裡老李大大說他家的毛櫻桃今兒提前熟了,又紅又多,讓妳過去摘著吃。」我一臉驚喜,拍手笑道:「真的?怎會提前熟了?」母親寵溺地摸著我的頭,說:「自然都是因為妳!我女兒是一個有口福的人!」來不及想這是怎樣一股神祕的力量,竟會為了滿足我對毛櫻桃的思念而施展魔法,用洪荒之力撥快了植物生長的生物鐘,提前了近一個月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五、六年前,我回國時,曾到老李大大的園子裡摘過他家的毛櫻桃,他便牢牢記住了我愛吃這一口。此去經年,多次回國都恰逢冬春兩季,錯過了與毛櫻桃的美麗約定。去歲,老李大大患病住院,如今更是行動不便,卻還記得我愛吃毛櫻桃。院子裡,左鄰右舍相處融洽,種滿了各色果樹、蔬菜,四時常有新鮮果蔬相伴,鄰里間親如一家,時常彼此分享勞動果實。
我和母親拿著器皿,在櫻桃叢中摘著豔麗的紅珠。枝蔓縱橫,毛櫻桃星星點點,茂如繁星,豔如朱砂。我摘得上了癮,將自己的長裙敞開,兜住從枝上雨點般落下的鮮紅櫻桃。片刻工夫,長裙裡已兜滿了沉甸甸的一堆「紅珊瑚珠子」。一位老鄰居路過,神祕地告訴我們,院裡另一處毛櫻桃結得更多更好,非要領我們去摘。她對我說:「姑娘啊,現在大家都只想著吃那些大棚裡扣出來的大櫻桃,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這些毛櫻桃的滋味了。難得妳還記得!好啊!」我抿嘴一笑。
誠然,遼南地區盛產櫻桃,像明珠、紅燈、美早、佳紅、薩米特、雷尼、先鋒、晚紅燭等等,乍一聽很像怡紅院中姑娘們的芳名。各個果實妍麗,百色百味,冠絕一方。唯獨這毛櫻桃沒有動聽的芳名,只有樸實無華的三個字「毛櫻桃」,一聽便了然於心——原來是櫻桃,不是姑娘。但那些貌美的大櫻桃,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只有程度不一的甜,少了那麼一丟丟開胃的酸澀。我總覺,那些大櫻桃金貴得像千金大小姐,遠不及毛櫻桃樸實簡單,像鄰家小妹一般惹人憐惜。
上世紀九○年代,各路人馬紛紛下海經商。故鄉的街心花園橋頭,總會風雨無阻坐著一個擺小攤的女人,大家叫她「櫻桃美人」。她是最早一批從工廠辭職下海的女工,也是最早一批個體戶之一。她夏天賣釘螺錐錐和毛櫻桃,冬天賣煮花生和烀地瓜。我印象中,一小酒盅毛櫻桃賣一毛錢,當年是我們這群小屁孩的夏日美味。和魚腸、羊羹、綠豆雪糕一同並列童年零食的「四大金剛」。
我們一大群小夥伴會結伴爬上電視台的西山,沿途採摘紅色毛櫻桃和黑色龍葵果。夏季漫山瘋跑玩耍,時常吃得滿身滿嘴紅黑汁液流淌,一臉髒兮兮,弄得鬼畫符一樣回家挨父母罵,卻依舊樂此不疲。只因,這毛櫻桃在當年我們這群饞嘴的臭孩子們眼裡,是稀世美味。而今,時過境遷,毛櫻桃早被眾多進口的、嫁接的、大棚養殖的水果取代了。我們從小玩到大的這群野孩子,也散落天涯海角。在公共社交媒體上,有人宣稱只喜歡吃榴槤、芒果、百香果、芭樂,有人矯情地只喝水果冰沙、香芋珍珠奶茶,有人做作地只吃巧克力慕斯和櫻桃派。然而,當私底下我們相聚時,說起童年的毛櫻桃,大家的眼睛像狼一樣立刻冒出懾人心魄的幽光,流下一嘴哈喇子。
回想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不覺莞爾一笑。人的味蕾是有記憶的,少不更事時的味覺記憶最深刻難忘,是時間幻海和風雨滄桑分離不開的基因記憶。母親打趣說:「妳又在想妳的城南舊事了?」我點頭一笑。忽然想起母親當年寫過一篇散文〈櫻桃紅了〉發表在報刊上,童年聰敏文靜的我隱隱出現在文中,遂和她提及此事。母親微笑搖頭,說:「孩子,妳記錯題目了。我寫過一篇〈桃子紅了〉,一篇〈櫻桃熟了〉,不是〈櫻桃紅了〉。」當年,母親是這座人口幾百萬的城市公認的「三支筆」之一,其餘兩人都是男性,母親是唯一的女性。她妙手著文章,寫了很多膾炙人口的好文章,時常發表在全國和省級報刊雜誌上,而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我常常在她的文章中出現。我深受母親的影響,自幼便手不釋卷,和文字結緣深厚。
正午時分,我和母親摘完滿滿一盆毛櫻桃,回家後洗淨品嘗,依舊是熟悉的童年味道。時光一去不復回,往事只能追憶。看著滿盆如珍寶般妍麗的紅果子,突然開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平凡的毛櫻桃其實是一味藥,可解鄉愁之苦,可安懷舊之思。因為,這毛櫻桃的花語便是「珍惜、愛惜」。 (寄自亞利桑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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