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摯友(下)

高中畢業，我下定決心，開始暑期打工攢錢，找到有生以來第一份工作，在醫院當清潔工。頭一天試工，精明鋭利的總管上下打量我一番，不太肯定問：「你確定能勝任這份辛苦的勞力工作？」環顧四周比我身寬體重三、四倍的萄葡牙、義大利、東歐背景的壯女群，我咬緊牙關，毫不猶豫回答：「沒問題 ! 我可以勝任。」以後兩個多月，拎重水桶、扛大拖把汗水淋漓腰痠背痛時，我腦海裡浮現的畫面只有一幅：一架大鋼琴。

工作最後一天，我滿懷感激和欣喜，口袋裝著最後兩周工資，耳際縈迴著眾女工們的祝福和總管的叮嚀：「下一個暑假，歡迎你回來打工 ! 」那個周末，我興沖沖地跑遍多倫多市的琴行，但是看到愈多式樣顏色尺寸不同的漂亮鋼琴，我的心愈往下沉，覺悟到整個暑假勞力汗水賺到的區區千百塊錢，與想像中的「大鋼琴」價格相距十萬八千里。

最終，耐心的店員替我找到一架公寓式的小型鋼琴，觸鍵輕巧音色清脆，沒有琴蓋也沒有靜音踏板。雖然這絕非是任何想成為鋼琴家的佳選，可是我沒有選擇。

這第二位摯友，非但伴我度過迷茫的少女時期，助我如願進入音樂學院，且在我為學業事業遠走天涯後，陪同了我一生勤學不倦的母親，讓她圓了打從少女時代就存在心底的夢想：學琴。

從此的數十年中，只要我們母女相聚，我就用填鴨式教學法給我媽惡補，即使隔著千山萬水，我在電話上講解、示範，她在電話線的那一頭聆聽、試奏。在我媽九十高齡辭世前，她已達到皇家音樂學院第四級的程度，能彈奏多首小奏鳴曲，還會自己看譜練舒伯特、蕭邦的夜曲，電影插曲「彩虹的那邊」等等。

當我開始以音樂為專業時，一生省吃儉用的外婆留給我一筆錢，要我「有意義地花」。考慮良久，決定用來購買一架大三角琴。以後的三十年間，這音色寬宏、強弱分明、琴鍵觸敏的第三位摯友，使我的夢想成真，帶來豐富的創作靈感，且讓我能和無數學生們分享自己對音樂的興趣和愛好，體會到桃李滿天下的深深喜悅。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每次遷離一個城市，總是無可避免得和摯友告别。第一架鋼琴在我們離開台灣時，轉讓給鄰居老友；第二架鋼琴在母親去世後，贈送給恰巧住在同一城市我多年前的學生；第三架鋼琴在我搬家前，托運到開琴行的朋友店裡寄售，要求他務必找個喜好音樂、愛護樂器的好家庭。這般的不捨和掛念，因此生以琴音所傳遞的心聲，誠屬這三位摯友所知最久、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