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上的繪畫班(上)
在與舊金山相鄰的聖布魯諾市的商業區逛,路過一個名叫「皮諾的調色板」的畫家工作室,是上午九點多。工作室門前的人行道上,擺上相當於乒乓球桌一半的大桌子,四周放上十二張折疊椅,每一張椅子前的桌面,放一個小型畫架以及畫筆,我以為是兒童的繪畫班開課。轉了一圈回頭,椅子已坐滿,都是成年人,年齡從二十多到五十多,男女各半,各族裔都有,一律繫灰藍色圍裙。課在進行中,人人全力以赴,務必使繪事值回票價。
靠近門口處站著授課老師,三十來歲的白人,長髮和落腮鬍顯示藝術家的不羈,花襯衫加夏威夷流行的花環表示喜慶,和學生一樣繫上圍裙。他旁邊的三角架上立著一張風景畫,畫面居中是溜圓的紅太陽,太陽左側是一棵大樹,上半布滿雲彩,下方是池塘,水下是樹及雲的倒影。它就是學生正在臨摹的範本。
我站在旁邊看。這一課學的是水粉畫,學生們跟隨老師進入第一道工序:塗灰藍色於上方的天空和下方的池水。先前搬椅子和擺畫具的女子是老師的下手,她負責給各人分發紙盤子,這就是調色板,灰藍色顏料放在紙盤子上。顏料是按照工序發放的。
老師站在示範畫旁邊,一邊揮筆一邊講解。如果學中國畫,「用筆」是第一位的基本功,老師會教入門者握筆、運腕、描線;但學西洋畫沒這講究,隨意塗抹就行。瀏覽一番,感覺全體水準整齊,都是初學。我站久了,怕被懷疑為「偷師」,走到對街,在店鋪前的長椅上落座,距離遠了一點,但可見全貌。陽光正好,大街空寂,疫情肆虐兩年多,商業活動的元氣沒有恢復。
老師拿起畫板,把它顛倒過來,學生們學樣。我差點驚叫:真巧。這一刻觸動記憶,教思緒飛越到一九五七年的春天。
那時我上小學四年級,九歲。成年以後方明白,這是童年美好時光的終結。不久以後,教中國數十萬知識分子身陷地獄的反右派運動開始。幾乎與之同步,我家所開文具店規矩而安寧的運作,被「公私合營」的社會主義改造大潮吞沒。
一天傍晚,教我圖畫的黃淩霄老師神色端肅地走進文具店,找祖父談天。他二十多歲,國字臉,長相英武,皮膚黑紅,步履帶春風得意的氣勢。他上的課我最喜歡。他剛剛從肇慶畫專畢業,聽說水彩畫尤其出色,是本地少見的科班人才,擔任教師以後,雄心勃勃,要在美術教育方面幹出名堂。
他和祖父對坐在藤椅上,輪著抽「大碌竹」(用粗竹做的抽水菸工具),話題是我的前途。黃老師對祖父指出:「你的長孫有繪畫的天分,想不到呢。」祖父得意地說:「可不,這是他畫的。」他指著黏在牆壁上的關雲長說。我寒假時畫這關老爺,擠光一支水彩顏料才塗滿大紅戰袍。黃老師還對祖父說:「要對他實行重點培養,不額外收費,你給他置齊畫板、顏料和畫筆就行。」祖父連連道謝。
黃老師眼看鋪子外的街市,說:「我希望我手下出一個徐悲鴻或者高奇峰。」我躲在貨架後偷聽,樂死了。徐悲鴻的名字從書本看到,高奇峰這名字本來陌生,但一群小學教師進我家買文具,順便小坐聊到嶺南畫派,不斷提到他,還有高劍父。
黃老師次日在學校和我談話,定下時間:每兩個星期一次,去野外寫生。第一次,黃老師還帶來一個學生,年齡比我大,不是上六年級就是上初中,是黃老師從別處發現的好苗子。兩個少年隨老師,登上鎮外的虎山,在剛剛泛綠的坡上坐下,春風潮潤,身邊的灌木叢溢出野薔薇的芬芳。我的畫具都是祖父從貨架拿的。我和夥伴把畫板擱在膝蓋上,黃老師指著天邊說:「今天的水彩畫,表現的就是這些。你們看到什麼?」「是白雲,藍天。」「還有呢?」「是山。」「好,開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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