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討的「馬克思 」(下)

幾年後，我在離唐人街不遠的大樓排隊申請綠卡時，與邊上的年輕華人攀談。她自豪地告訴我，她是偷渡來的，千辛萬苦，以命賭命運，在唐人街什麼都幹過，現在活得滋潤，用政治庇護申請綠卡。

她令我想起九○年代初，杭州曾有人向我兜售偷渡生意，四萬元先買一個假護照作為開頭，三十萬包送目的地。以我一百二十元月工資，生意當場就黃了。我在浙江山區的遠房親戚，大學落榜後，走上偷渡的險途，一路堪比零零七電影的詭秘，經雲南、緬甸、泰國、非洲，最後目的地是法蘭西。儘管一句法語不會，他在法國勇猛跳船，奔向凱旋門，實現了非法且瘋狂的夢想：在家鄉還了債，蓋了房。

不知他有無細思，路上一旦身體出錯或運氣不佳，極可能命喪異鄉。就像兩年前德克薩斯州的偷渡慘劇，盛夏時大貨車冷氣失靈後，貨倉內堆滿熱死悶死的五十多具偷渡客遺體。然而倖存下來的，紐約時報報導，他們個個體力上、精神上堅強如鋼，此後一生難有邁不過的坎、受不了的罪；只需窄窄縫隙，一撮泥土，他們便像野草一樣生根發芽，蓬勃興旺。

而那位「馬克思」，處境應不會比偷渡客更糟吧？我聽他用標準的美語指揮黃狗起臥吃喝，彼時心中感慨：這個富得流油的國度，即便偷渡唐人街的，也可有碗飯吃，甚至日後腰纏萬貫，你何至落難如此，寒風中跪乞街頭？在曼哈頓數年，同一地點多次見識「馬克思」，他成了我的「熟人」。他和大黃狗為生存跪立的姿勢，似身後牆上海報裡定格的明星照，從未改變。

唐人街不遠處，是華爾街，樓宇軒昂，整潔高雅，空氣裡飄著錢味。曾於那兒蹓躂幾次，希望碰上「馬克思」，希望落空。

一位在華爾街熬禿腦殼的朋友告訴我，那裡，一些拿著年薪數以百萬計的分析師們，戴著數萬元的勞力士表，早出晚歸，不擇手段，追逐數以幾十萬計的年終獎金。

這條美國或世上最殷實的大街，「馬克思」為何不去跪一跪、拜一拜？那裡應該是高效率、易豐收的所在。是怕阻礙了分析師們匆匆的腳步？是怕找不到可以安心乞討的一角？還是無法承受另一個世界的強烈比照？

二十多年後，在西雅圖街頭看見一長溜五彩繽紛的宿營帳篷，參差不齊，令我望而生畏。早有朋友告知，逛街碰上這道奇異的都市風景線時，遠看就好，盡量避開，帳篷裡面住著無數新一代的「馬克思」，他們蹣跚的步履，凌亂的眼神，暗淡了西雅圖不眠的燈火。